那年那月 那天那事

[ 現代故事 ]

地裡的草一天天和雨水賽跑,爹孃就和瘋長的草賽跑。一捆捆的草,晾曬在陽光下,慢慢地從青轉黃再到枯白,手一抓,像枝條一樣簌簌作響;風一吹,像紙片一樣飛舞。後來,圍場裡就堆滿了乾草,爹垛成垛,等到場裡再也垛不下了,草幹得不能再幹了,爹抽著捲菸,皺紋裡開始翻騰起笑,該賣了,爹說。

爹用三齒叉把乾草一叉叉疊在馬車上,然後把我扔在上面做石夯。在幹綿的草上,我蹦啊蹦跳啊跳,把鬆軟的乾草一層層壓下去。父親故意逗我,把一叉叉的乾草拋到我的身上,我笑嘻嘻地閃,青草的芬芳伴有陽光的味道,散發在周圍空氣中。

這次草料裝得格外實在,四四方方,像童話裡的小房子。父親用繩子把四周勒好了,又把我放在馬車的前轅上,駕的一聲,馬車便在漂亮的鞭花裡上路了。

鄉里有個磨坊,磨是電磨,磨糧食也磨草。所以有時磨出來的麵粉總有青草的味道。爹把乾草卸在磨坊前堆成整齊的一堆。在震耳欲聾的磨機轟鳴中,大團大團的粉塵衝出接草料的長條面袋,把旁邊站立著的我和爹蕩得踉踉蹌蹌,頭髮眉毛全白了,看上去既滑稽又可笑。

鄉上有專門收草料的,然後再倒給那些養成群牲畜的人,賺個差價。一大車曾經流過爹孃無數顆汗珠子的乾草,一會兒就變成了乾癟的幾袋,然後依照慣例賣給那些收草料的,賺幾個小錢。

那次似乎賣了不少錢,爹捏著一把大大小小的票子笑平了皺紋。其實也就二十八元七角,為了把那七角變成一元,爹花費了大半天口舌,才好不容易說服買主。爹帶著勝利的微笑向那個經常稱料而成為吊角眼的小老闆獻上一小卷煙,然後把我攜到馬車上。爹的手很大,很實,他攜我時,我能明確感受到他繭子的力度,生疼卻親切。

太陽懸在半天,因為天不是太晴朗,成了一酩不規則的鵝黃。臨近正午,又逢集市,到處是叫賣的人群,到處是兜售的目光。馬車走走停停,而我就在上面顛簸。各種食物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我的腸將軍肚將軍開始蠢蠢欲動。而爹依然耐心地趕著馬車,他瘦小的背後佈滿汗漬,像哪個國家的地圖,煙卻在頭頂一直升騰著,似乎那小小的菸捲是他一生的慰藉。

鵝黃已漫過頭頂。

我飢腸轆轆地聽著那些小販的叫賣,對爹說,我想吃油條。那不好吃,膩著呢,爹回答時頭也不回。一會兒我又對爹說,爹,我想吃雲吞。爹說,雲吞麵沒你娘做的面葉子香。我說爹我想吃……爹終於急了,回頭說,你這孩兒咋不聽話呢,回家讓你姐給你做雞蛋麵拖兒。我在爹的呵責中漸漸絕望,集市已經遠了,我的眼裡噙滿淚水。

半道爹給馬餵了一把殘留的乾草,回頭看我哭成了花臉。爹說你這孩兒就是不聽話,你娘等著咱回去哩。我搵攘著鼻子不吭聲,眼淚卻依舊不爭氣地流出來。

爹把馬拴在一截樹樁子上,皺皺眉咬下牙往一家小包子鋪裡走,出來時,手裡拎著一袋東西。爹說吃吧,羊肉包,你吃仨,給你娘留仨,一毛一個,說了半天五毛才添一個。爹又露出勝利者的微笑。我說爹呢,爹笑說,爹扛餓。

爹依舊卷他的煙,像扶犁耕地一樣嫻熟。他轉身時,一張紙幣從他的粗布口袋裡自然滑落,正好滑在我的腳邊,是一元!我想喊,心又嘣嘣跳。趁爹蹲地的工夫,我撿起了那張紙幣。汗涔涔的手握著,感覺自己一下子成了富翁,這可是我生來擁有的最大面額的鈔票。平時哭著喊著弄到一枚一分二分的硬幣,撐破天了才弄到一毛。要知道,一分錢可以買到校門口的一根冰糕, 二分錢可以打十次像靶子一樣的拽糖,而一毛錢,可以買一條比我還高的甜稈。一元啊,我的老天爺,該享受多少開心?

我吃著一兜肉的羊肉包,心裡樂開了花。那個香啊,從此似乎再也無緣碰到。讓爹吃,就罵,死活不肯咬一口,說他修海河的時候早就吃膩了。

馬車緩緩而行,軲轆的吱呀聲為我的夢想伴奏,我小手的汗水早已把紙幣淹沒。

馬車終於進了家,爹安頓好車馬。

在堂屋裡,爹做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掏錢,他蘸著吐沫清點著那些皺巴巴的鈔票,一遍又一遍,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爹說,怎麼會少了一元呢?怎麼會少了一元呢?爹的目光在地上搜尋,希望能發現答案,馬圈傳來老馬的咴咴聲,像是善意的諷刺。爹就一個圈一個圈地回憶,而我站在一邊,望著爹鐵青色的臉,手開始顫抖。

等爹終於回憶到小包子店的那一段,我手裡那張潮溼的紙幣應聲落地。

爹的眼一下子亮了,又黯淡。於是,劈頭蓋臉的巴掌掄在我的身上,讓我足足一個星期沒有力氣爬起來上學。

那年,姐等著置辦嫁妝。

那年,娘下肢癱瘓。

那年,我八歲。

那年那月那天,正是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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