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約(紅塵異事)

[ 現代故事 ]

清冷的燈光打在汪白鹿的臉上,他的耳朵聽見了原本震耳的鼓點在黑暗的舞臺盡頭一點點走遠的腳步聲。除此之外,他竟然隱約還聽見了老尹熟悉的嘲笑聲。

老汪頭,你看你,最後造型的定位,你腦袋總是往左邊歪。你也就是這個水平了,有本事你來跟我比比?

老尹?他就是到死也要跟我比個高低。汪白鹿沒好氣地甩甩頭,試圖想把老尹的聲音從腦中甩掉。只是,這一甩,反而讓汪白鹿的後腦勺暈乎起來。支撐了他七十二年的身體,有點搖搖欲墜。

汪白鹿差點忘記了自己前天才參加了老尹的葬禮。空蕩的禮儀廳裡,老尹靜靜地躺在一片白色的塑膠花叢中。他身上蓋著的大紅色被子印著龍鳳呈祥的金色圖案,就像老尹平時緊繃的臉一樣難看。老尹總是吐出嘲諷話語的嘴巴,此時正緊緊地閉著,全然看不出他在排練時訓斥人的兇狠。此時的老尹,顯得安靜得過分了,這讓汪白鹿感到很不習慣……

夏至的清晨,黃村菜市場,一些零星的來趕早市的人們,會在這裡聞到這個小城剛剛甦醒的煙火味。

除非是聽戲的常客,外人只有在進入菜市場小北門之後,向懂行的魚販子打聽,才能找得到那間不知年月的公共廁所。在這一間男女各只有兩個蹲位的灰棕色廁所旁邊,有一個灰白色鐵皮大棚搭起來的劇院。

劇院的前身據說是一個機械車間的老廠房,曾經廢棄了一段時間,這幾年才重新熱鬧起來。

裝有拉閘門的入口,掛著一塊木質牌匾“凌雲劇團”。用金漆描的幾個隸書大字,倒是顯得大氣方正。大概是少了一顆釘子,牌匾正向右下角並不精神地耷拉著。

老尹是劇團裡的編導。聽說“凌雲劇團”剛成立,老尹就來了。大概是因為他資歷最老,所以對於後來的新人總是一副看不順眼的樣子。

汪白鹿是跟著自己的老伴兒鳳英來這小城幫忙照顧孫子吉吉,如果不是他那天順著偶然聽到的二絃和月琴的樂曲聲找到了這鐵皮大棚,可能汪白鹿早就已經忘記了自己想唱桂劇這個事實。

小時候在老家貴妃山的廟會草臺下,看著臉上塗抹著各色油彩的小旦、小生、小丑在臺上翻來舞去,汪白鹿的心裡就幻想著什麼時候自己也能夠站在上面給觀眾唱上幾句“叫得響的”。

大半輩子過去了,汪白鹿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把年紀還能真正學上了戲。

你嗓子不錯,夠沉。老尹聽完汪白鹿的試唱之後評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老汪,我們還缺一個老生,你來吧。可別嫌棄我們地方破爛。團長蔡老頭眼巴巴地看著汪白鹿,話裡有掩飾不住的欣喜。

汪白鹿記住了老尹那冷淡的神情,心裡有一種莫名的奔騰在湧動。來就來,誰還怕了不成?

老伴兒鳳英忍不住埋怨,你這老汪頭,都這把年紀了,還要跟人家學什麼唱戲,你以為自己還能唱成一個角兒?

不為別的,就為自己。汪白鹿仰著頭,練習著最後造型的定位,淡淡地回了一句。

沒錯,就為自己。“凌雲劇團”的每一個人,大概都是這樣想的。這平均年齡有65歲的老年劇團,因為在公廁旁邊而被戲迷們稱作“廁所劇團”。每週有固定時間在白天排練,晚上演出。來看戲的,大多也都是滿頭白髮的老戲迷。

每當燈光打亮,行頭扮上的時候,汪白鹿就好像一個走失在荒漠中的人,突然得到了綠洲的蔭庇,激動和興奮摻雜在一起。在舞臺上旋轉的某一個恍惚的瞬間,汪白鹿彷彿看見了少年時在廟會草臺下的自己。

不是誰都像老尹這麼幸運的。呆在劇團的時間長了,汪白鹿漸漸聽說了老尹的底細。老尹大名叫作尹博文,是正兒八經的柳市曲藝團的演員。當年,桂劇《打棍出箱》在北京的人民劇院公演,扮演範仲禹的主角就是老尹的師兄。

老尹,你師兄的絕活,你能行不?汪白鹿有時會故意挑釁地問。這絕活,是“鐵板橋”。那是在一口木箱裡,演員一個“鯉魚打挺”不借助任何支撐從箱裡翻出來,身體筆直地橫陳在箱上。這都是腰腿的真功夫。

老尹坐在他常坐的那張斑駁著墨綠色油漆的木椅上,斜著眼看看汪白鹿,從鼻孔哼出一口氣,哼,你說呢?

誰知道呢?沒人見過。汪白鹿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

老汪頭,你不要以為你現在有點進步,你就得意忘形了。老尹冷笑地說,你的定型能力就是差,別不服。就為自己,你給我練好了,別給我在臺上丟人!

汪白鹿早已習慣了和老尹你一句我一句地鬥嘴,他覺得熱鬧也有趣。特別是聽說桂林的桂劇團要來柳市和“凌雲劇團”匯演的訊息,團裡的所有人都練得格外認真賣力。

汪白鹿記得,那天,老尹破天荒地抬來了一口木箱。箱子一看就是年代久遠,有些年頭了。箱口最上頭的木質紋路,已經被磨得有些模糊,看得出是人用脊背硬生生地給磨平的。老尹用手掌默默地摩挲著箱子的外沿,也不說話,眼裡升起的是汪白鹿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

把嗓子開啟,氣息提上來,別悶著聲音唱。排練時,老尹還是像往常一樣地嚴苛。那天走出劇團的時候,汪白鹿聽到身邊人的小聲議論:

那口箱子難得一見啊,那可是《打棍出箱》的道具。

聽說老尹,就是因為那口箱子離開曲藝團的。

為啥?

本來應該是他去公演的,沒想到,選拔前一天,他出了意外,摔了。

這人啊,不得不認命……

過幾天,來匯演的桂劇團裡頭,就有他當年的搭檔。

汪白鹿聽到這些話,想回上一兩句。他張開了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老尹被發現的時候,是第二天的早上。他歪斜地躺在那口木箱裡,一隻腳孤零零地伸出箱子,沒了聲息。平時他從不離手的褐色柺杖,滾到了箱子外的空地上。

匯演如期進行。汪白鹿站在舞臺中間,唱著排練已久的唱段。臺下,老尹常坐的那張斑駁著墨綠色油漆的木椅還在原來的老地方,像是代替它的主人,來赴這一場不能缺席的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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