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體檢,是離退休同事們難得相聚的日子。大家互相打招呼、開玩笑,關係不錯的會坐在一起海侃神聊。有人為某個同事衰老的速度之快而長嘆,有人替某個同事已無法行走不能前來體檢而扼腕。今年體檢,老胡樓上樓下幾個來回,也未見老杜的蹤影。老杜十多年前退養後,在本市某小區幹保安,其實就是個守小區大門的門衛。後來因總是請假,被人家委婉辭退了。後來,老杜去了無錫的女兒家裡幫忙帶孩子。原先老杜死活不去,妻子以離婚相要挾也無濟於事。老杜的婆姨找過老胡,讓他給老杜做做工作,但老杜油鹽不進,妻子無奈,只能丟下老杜獨自去了無錫。老杜被辭退後,又應聘了幾家私營企業,但幹了不到一週,人家便給他結清工資,讓他第二天不用來上班了。究其原因,老胡曾幫老杜分析過,人家肯定嫌他年齡偏大,幹活誤工又誤時,更害怕遇到什麼不測還要擔責,故辭退了他。老杜無奈,實在無聊,不久也去了無錫。後來每次體檢,老杜都會提前從無錫動身,早來一天找老胡聊天。
老胡和老杜真正相處是在退養後第二年體檢那天。那天無意間老胡和老杜一同被導醫安排在一個小組,這就給老杜和老胡交談提供了機會。但老胡在單位上班的時候,和老杜的關係並不融洽,有一次,兩人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鬧僵起來,而且動了手。老胡和老杜都是名牌大學畢業,都是單位的業務骨幹,兩人所在的科室都是單位的重要部門。兩人旗鼓相當,不分伯仲,故誰都不服氣對方。時間長了,兩人成了單位不和諧的負面典型,歷任領導都難以擺平他們的關係。老胡和老杜的不和,竟成了領導決策的羈絆。為了公平,要是表彰老胡也一定會表彰老杜,要給老杜方便也得給老胡方便。總之,不偏不倚,方可相安無事。但有一任主要領導不以為然,硬是在他們中間站隊,把單位唯一的市級表彰年度先進工作者的榮譽給了老胡。因此老杜理所當然地進行了不悅的表達,在科室業務最繁忙的時候,把一紙請假條連同醫院的休養建議書攤在了主要領導的桌上。那位選邊站的領導無奈,生生看著老杜裝出很痛苦的樣子走出房間,然後去享受毫無懸念的假期。
老胡也知道,他和老杜沒有魚死網破的矛盾,只是互相不服氣的心態導致了這樣的結果。老胡也曾試圖緩和和老杜的矛盾,但執拗的老杜就是不給老胡機會。就這樣,他們互懟到各自退養二線,才偃旗息鼓。那次體檢,在同一組的兩人從開始互相點頭到聊上幾句再到找個話題正經閒聊。聊到興致處,老杜突然嘆息。
“到了這把年紀才明白,你說我們當初幹什麼爭來爭去的,有意思嗎?”
老胡一愣,在老胡發愣時,老杜進行了更深層的檢討。
“如果我們那時是一加一等於二,甚至可能大於二,那是多大的貢獻啊!”
“是啊,我們那時真渾,千年修得同事一場,應該用心珍惜,可我們卻把美好時光用來爭鬥。”老胡實在抑制不住應和起來。
“現在想想我們究竟得到了什麼,為了爭口氣我們值得十多年冷眼相對嗎?”老杜再次剖析完稍作停頓,然後用勁拍了拍老胡的肩膀,“老冤家,我請求你的原諒,十多年來,我給你添了無數堵,在此,我向你道歉。”然後老杜起立,向老胡深深鞠了一躬。
面對突如其來的場面,老胡也沒有多想,也起立向老杜鞠了一躬,並說道:“我也多次主動挑起爭端,給你添了不少的不快,也請老兄恕罪!”沒想到,兩個人真誠的道歉,竟贏得了滿走廊的掌聲。
掌聲過後,老胡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道歉。有人傳話來,那是老郭在向老劉道歉,他們兩人也曾是單位裡的老對手。
到了這把年紀,才明白過來,人生真是一場戲。
這時候能明白還為時不晚,沒把遺憾帶進棺材,餘生輕輕鬆鬆多好。
同事們開始議論起來。
老杜的道歉,引開了一股道歉的風潮,這場風潮刮進了每次的體檢現場。又一次體檢,老楊臉紅紅地向徐靜道歉:“老姐,我為那次對您的不敬向您賠個不是,您大人大量。”“你不提起我早忘了,以後不要再提了,我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我不該撿著詞罵你。”
有些道歉還是變成了遺憾。老科長周堯就揹負著深深的遺憾,老司機黃師傅去年離世了。他那次公車私用被黃師傅告發,受到了主管領導的嚴厲批評,他記恨於心,後來找到了黃師傅的過錯,痛快地告發了黃師傅,害得黃師傅半年多沒摸方向盤。“其實那是我的錯,我不該去尋機報復老黃師傅,他那麼任勞任怨,有時夜裡還要跑長途,多辛苦。”周科長在向老胡表述時,老胡似乎看到了那溼得發亮的眼圈像是被什麼浸泡過一般。
老杜的缺席,讓老胡的心惴惴不安。幾次掏出手機,又裝回衣兜。老胡不願去亂想,因為那是詛咒老杜。
在去CT室的路上,手機鈴聲響起,是老杜的電話!
“你咋沒來,有啥一定告訴我。”
“你別瞎想,我在這邊孩子給我體檢過了。”
“沒啥吧?”
“沒啥,壯實得很,倒是你,你腿上十幾年的靜脈曲張也該看看醫生了,我這邊找到了一個名醫,他治好了不下千人,你抓緊到我這來,不要拖了。”
“你怎麼知道我腿上的毛病?”老胡愕然。
“那次你捲起褲腿,要給我一個飛腿,被我抓住了,我那時看到的。”
老胡語塞了,然後,兩人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