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百味人生)

[ 現代故事 ]

他戴著手套,在燈下輕輕轉動著青花瓷瓶體,瑩澈青翠的彩釉,讓純白的絲質手套黯然失色。因為貴重,他的手有些微微發顫。

瓶子被穩穩地放回瓶託,偌大的貯藏櫃的燈熄滅。桌上的龍井已經涼了。他拿起杯子,把茶倒進馬桶。一年就產這麼幾斤,可惜了這茶。看著茶葉小青龍一般旋轉著被馬桶吸入,他嘆息一聲,重新沏上一杯新茶。

屋子很大。兩個房間是一摞一摞花花綠綠的東西,捆紮得整整齊齊,碼放在牆邊的櫃子裡,有個按鈕一摁,牆就會分開,把櫃子收進去。等牆毫無痕跡地合上,牆上就只有一幅普通的山水畫。另外三個房間,裝修差不多,裡面都是貯藏櫃,鑲嵌在三面的牆裡。一個開啟,只能看到外面擺放的瓶瓶罐罐;另一個開啟,裡面散亂地堆放著卷軸字畫;最後一個裡面擺放的是書。

他經常帶我過來。把這些貯藏櫃開啟,按下按鈕,讓這些外面的櫃子移開,露出裡面的藏物,就像那隻青花瓷瓶。時間多的話,他會多開啟一些櫃子,把這個拿出來端詳,把那個捧在掌心裡欣賞。裡層櫃子裡的東西各不相同。放書的櫃子裡層,堆放著一條條一塊塊黃黃的東西,燈光一開,金燦燦的。他經常會挎著一隻用得泛白的旅行包,把一捆捆花花綠綠的東西送過來,放進那兩個看起來空空蕩蕩的房間,藏到那些牆後面;或者送一些燒的、鑄的、刻的硬東西,放進夾層的櫃子。

看完了,他就像現在這樣,坐在客廳裡,斜靠著皮沙發,沏一杯茶,捏著琥珀杯子,或者發呆,或者露出滿足的笑。

我曾經見過他帶下屬小美去過城東一套房子,帶小婷去過城南一套房子,帶小紅去過城西一套房子,帶比他大的王姐去過城北一套房子……但她們都沒有到過這裡。這個房子,他只帶我來過。他最信任我。

他常和一個女人吵架。女人叫劉莉。劉莉說:“我要錢。”他說:“要錢幹嗎?房子給了你三套,上月才給了你20萬,你又要?”劉莉說:“我要買包,要買化妝品。”他說:“這些東西你都能拿車拉了,還要?”劉莉說:“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找人去。”他就又笑了,說:“你知道我不行的。”劉莉說:“你少裝,這些話你留在主席臺上說。下次回家,把你身上的香水味弄乾淨再進門。把錢打我卡上,我明天就要。”她摔門出去,他搖搖頭。過一會兒,他打電話:“我給你個卡號,打20萬到這個卡上。儘快辦。”

還有一個男的。年輕人,進門拍拍他的肩:“老金,知道我今天干嗎去了?”年輕人接著說:“聽說市裡有個大專案,昨天和趙叔喝茶,叫他把專案批給我。老金,你知道嗎?半年下來,這個專案可以掙一個億。”他拍著桌子說:“你會搞壞我名聲。”年輕人說:“趙叔聽我說是你叫我去找他的,拍著胸脯說,堅決保證辦成。”他接著罵了一句:“滾你媽的。”年輕人說:“我滾到哪個媽那兒去呢?”

他最安靜的時候,是在主席臺上。下面,一群黑壓壓的人。上面,這個說了那個說,他會最後說。他娓娓道來,偶爾會發點火,批評批評某件事,但絕不點任何人的名。

有個村莊,在山邊邊上。從城裡開車,兩個多小時。無論再忙,他每月總會抽個時間去那裡。村裡有兩位老人,住在三間土木結構的房子裡。兩個老人種著幾畝薄田,夏天來了,夏忙;秋天來了,秋忙。冬天來了,閒一點兒了,就盼著有一輛汽車,遠遠地揚著路上的灰土,一直開到門前來。車裡下來一個人,手裡提著幾個紙袋子,裝著幾盒花生酥、綠豆糕和一把香蕉。他們不盼別的,就盼這個人。這是他們的兒,這兩位老人,一個他叫爸,一個他叫媽。

他下了車。媽說:“你看你忙的,臉又瘦了。”爸說:“你看你當領導的,也不換雙新鞋,買件好衣裳。”他說:“不累不苦,肚子又大了一圈。衣服鞋襪,乾乾淨淨就好。”弟弟過來,說:“哥,你這個挎包都背十年了吧,該換了。”他說:“就是再大的官,也不能失了本色。”

吃完飯,他就去村裡轉,問問這家收成,聊聊那家寒暖。轉完了,要走了,到門口,從口袋裡摸出三張票子,塞進爸手裡,說:“這三百塊錢,給你買條煙,給媽買點針線。”

老人看著車子消失在村頭,有些溼溼的東西和著開始飄落的雨,從臉頰滑落下來:“我受苦受累的兒啊。”這時,車裡的他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摩挲著我的頭,說:“我能信任誰呢?只有你守口如瓶。”

看著他被一輛閃著刺眼燈光的車帶走的時候,我被嘈雜的人聲從夢中驚醒。在這之後,劉莉被同樣的車帶走,年輕人也被同樣的車帶走。兩位老人在門前徘徊流淚,他們喃喃自語,這麼好的兒,咋就被抓了。

後來沒有了任何響動,死一般沉寂。我在屋裡,白天漫無目的地溜達,晚上一切變了顏色,在我眼睛裡晃來晃去。我靠著牆角坐著,想著他和她。直到穿著同樣衣服的一群人,開啟被封的門,看到蜷縮成一團的我,驚叫一聲:“這裡怎麼有隻布偶貓?”

那時,我已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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