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梁鐵作為省綜合幫扶工作隊員,被派往彝區工作,任波多村駐村扶貧第一書記。
到任後,村支書安排給他的定點幫扶物件是老光棍日子黑。旁邊幾個村幹部聞言,無不掩口竊笑。梁鐵打了個噴嚏,問其中一人笑什麼,那人說:“你知道上一任第一書記是怎麼走的嗎,被日子黑氣走的。”另一個村幹部慨嘆:“日老頭油鹽不進,不管誰幫扶,都脫不了貧。”接著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日子黑頑固不化的奇聞逸事。末了,一個村幹部總結說:“‘日在彝語中是老虎的意思,日老頭就是一隻脫貧路上的攔路虎!”
這倒引起了梁鐵的好奇,他衝了包感冒沖劑喝下,就朝日子黑家走去。
透過兩年多的對口幫扶,村裡修了不少彝家新寨,白牆藍瓦,兩層,每戶一個院子,屋頂上都安裝著太陽能熱水器,顯得美觀現代,整齊劃一。當然,各家人口不同,分到的住房面積也不一樣,戶型有好幾種。日子黑是光棍,分到了60平方米的新居,但他拒絕搬遷,仍住他那狗窩一般的黯淡低矮的土坯房。
透過村民的指點,梁鐵來到日子黑家。院門緊閉,門閂已摸得發黑,旁邊一條狗對他狂吠。土坯房用一圈土坯牆圍著,牆頭和屋頂上都長滿野草。原來屋頂和牆頭先遮一層塑膠布,上面再覆蓋一層厚厚的泥土,以防風吹跑,所以野草長得特別茂盛。這哪像家,倒像一個洞穴。梁鐵敲門,院子裡傳來一句甕聲甕氣的彝語。梁鐵問:“日大爺在家嗎?”裡面改用漢語嘟囔:“不在家還能到哪兒去?”
沒有人過來開門。梁鐵試了一下,門閂並沒死,就拉開,推門進去,發現院子裡滿是黑彈子一般的羊糞,無法落腳。梁鐵被羊糞氣味一刺激,又打了一個噴嚏,感冒並未好,喝的那包沖劑毫無效果。梁鐵想找個掃把來掃一下,環顧四周,哪有掃把的影子?只好踮起腳走過院子,進了土坯房。
土坯房是拉通的,並無間隔,因為沒有窗,黑黢黢的。進門的右側是個羊圈,關著兩頭黑綿羊。旁邊是火塘,一個大吊鍋吊在火塘上,發出噗噗的聲音。一個雕塑一般的人蹲在旁邊燒火兼烤火,那就是傳說中的日子黑了。其餘地方放著土豆、櫃子、農具和一架床。滿屋子的柴煙味兒。
打過招呼,梁鐵想找個凳子坐下,沒有,只好蹲下來,自我介紹說:“我是新來的第一書記梁鐵……阿嚏!不好意思,感冒了……”
日子黑是個跟炭一樣黑的老頭兒,60多歲,滿臉皺紋,裹著一件落滿灰燼的黑色查爾瓦。“你第一,那村支書只好第二了?你們兩個,哪個說了算?”他突然冒出這麼奇葩的一句。
梁鐵一愣,隨即回答:“村支書負責全面,我管扶貧。日大爺,政府幫你把房子修好了,你為什麼不願意搬呢?”
“我在這兒住慣了。”日子黑說著揭開大吊鍋的蓋子察看,一股白汽冒了出來,原來裡面煮的是土豆,已被煮開裂。他把大吊鍋取下,換上一個小吊鍋。
梁鐵說:“人畜混居不利於健康,新房子又通風又漂亮。”
“可新房子沒有火塘,畢摩(祭司)沒法做法事——畢摩做法事,都是在火塘邊進行的。”
“做法事是迷信活動,要革除。新房子不設火塘是為了清潔衛生,因為煙一燻,潔白的牆壁就會很快變黑,但新房子的側邊修有專門的廚房。”
“我用不慣你們修的廚房和灶子。那些灶子是炒菜用的,可你到四周問問,千百年來,我們這兒有人炒過菜嗎?一天兩頓飯,哪頓不是吃煮洋芋、喝酸菜湯?”
當地屬於高寒山區,除了圓根蘿蔔,無法種植其他露天蔬菜,所以人們從來沒有吃菜的習慣。蘿蔔喂牲口,蘿蔔苗醃成酸菜,頓頓喝酸菜湯。
小吊鍋裡的水很快沸騰了。日子黑取下小吊鍋,拿來兩隻漆著花紋的木勺,遞一隻給梁鐵。梁鐵正不知道該怎麼用,日子黑從大吊鍋裡取出一顆土豆剝皮,伸勺到小吊鍋裡舀一瓢酸菜湯,邊吃土豆邊喝湯。這就是他的每一餐。
入鄉隨俗,梁鐵也只好跟著吃了起來,並說:“我到這兒來之前就想好了,發展大棚蔬菜,不但為鄉親們創收,改變大家的飲食習慣,還要把高原綠色蔬菜打造成當地的一個品牌。”
梁鐵因為感冒,加上晚餐實在難以下嚥,不久就說吃飽了,繼續勸日子黑搬遷,可對方好像充耳不聞。梁鐵感到無趣,便起身告辭,這才發現雙腳蹲麻了。看看日子黑,仍像鑄鐵一樣蹲在火塘邊,火光在他面部一閃一閃,嘴裡嘟囔著什麼。梁鐵清晰聽到了兩個字:“滾蛋!”
梁鐵氣憤地離開,委屈得差點兒掉眼淚。天色已黑,他順著模糊的村道走回所住的村委會。難怪上一任第一書記被氣跑,這裡的工作不好開展哪!
梁鐵一夜未眠,感冒加重了,又衝了一包沖劑喝,還是沒有效果。他拿上菜刀,到附近砍些箭竹,紮成一把掃把,又到日家去。他想,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要真心為貧困戶做實事,就總會得到貧困戶的支援和理解。
十點鐘,日子黑正蹲在火塘邊吃早餐兼午餐,仍然是水煮土豆加酸菜湯。梁鐵與之打過招呼後,就在院子裡打掃起來。日子黑過來說:“你掃了,羊子又拉,白掃了。”
該縣是半農半牧縣,人畜混居現象嚴重,衛生一直是老大難問題。所以在設計彝家新寨時,都把人畜分開,這就給老鄉們帶來了極大的不便。沒辦法,只好統一修建禽畜舍。這也存在問題,因為各家養的豬、牛、馬、羊、雞、鴨、鵝的數目不一,統一修在一起,圈舍一模一樣,禽畜們傍晚回舍常常走錯門,引發糾紛。
梁鐵掃畢院子,出來口鼻並用地呼吸。這裡海拔三千多米,初來乍到的人,一干活就氣喘吁吁,感覺氣不夠用。日子黑趕羊出來,嘴裡嘟囔:“走……快走……滾蛋……滾蛋……”
梁鐵扭頭憤怒地看了日子黑一眼,怎麼這樣不識好歹!可日子黑沒看到他的目光,趕羊上坡放牧去了。
晚飯後,梁鐵的感冒更重了,鼻塞得聞不到任何氣味,他已放棄吃那個毫無效果的感冒沖劑。他打算明天到鄉衛生院去看一下,可明天要檢查集中安置點的安全住房建設,那就推到後天吧……
正想著,門口有人張望一下,原來是日子黑提著那個小吊鍋進來了:“梁書記,吃飯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