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之銘

[ 現代故事 ]

三伏天,少年一覺睡到黃昏,赤著上身,懵懂地立在村頭坡頂。

一個清瘦的中年人,扶住玳瑁鏡框,瞥一眼少年的肚皮,輕聲驚呼,彎下身,探手來觸。

少年嚇了一跳,忙往後縮。中年人急切地說:“字,字!”少年回過味:自己睡覺時,摟著家裡那隻破銅罐,汲取涼意,罐身文字印滿胸腹,筆畫細柔,如笨笨的米蟲,彼此勾連成形。

中年人圍著村子轉悠好些天了,其來歷少有人知。少年只曉得他有個綽號:“七五計劃”。自打田裡刨出幾個銅疙瘩,生面孔便越來越多,時常有人來尋訪這些醜陋舊物,出錢收走。漸漸地,就有村民購回黃銅,做仿古營生。買主定期來,麵包車屁股噴黑煙,開得蠻橫,唬得狗亂叫。車肚膛鑽出人,墨鏡遮住半張臉,不發一言,拎著大編織袋,隱入院子。隔一會兒,偏著身子趔趄出來,鬢上淌汗,吃力地拽牢口袋,吭哧吭哧塞進車,“嗖”地離去。

可“七五計劃”卻不同,他不收銅器,只到處看。一隻褪色書包不離肩,偶爾拿出捲尺,“嘶”地一拉老長,嘴裡常嘟噥“黑漆古,水銀沁”之類的怪詞。

此刻,“七五計劃”眯眼細讀,少年亦垂頭,凝視肚腹,有的字酷似一根魚骨,有的像憨痴的人臉,還有的大而歪,宛若雄鹿的巨角。

“是個罐子?咋來的?”

“俺家牛犁地,土裡扒拉出來的。”

“懿……德。”“七五計劃”湊近臉,指肚輕捫,感受其紋路,緩緩道:“連起來,應是‘益求懿德”。

“啥意思呀?”少年忍住癢。

“追求美好的德。”中年人斜瞅一眼坡下亂竄的麵包車,嘆了口氣,“初判為西周時期鑄造,極其寶貴!該收藏進博物館啊。”

“博物館啥樣?有祠堂大不?”

“七五計劃”眼神一亮:“說得好,博物館就是一個國家、一脈文明的祠堂。”

少年喃喃道:“俺啥時能去……”

“我帶你去!”“七五計劃”笑了,牙白如貝。他思忖片刻,又說:“我想瞧瞧你家這個物件,一眼就成。明天這個時候,我帶上相機,等你。咋樣?”

“你真領俺去逛祠堂……哦不,博物館?”

“說話算話!”

少年一陣風跑回家。

竹床卻空了。他衝爹喊道:“罐子呢?”

爹拿菸袋杆杵了杵屋角。

一叢乾草裡,躺著一隻黃澄澄的陌生銅罐,粗而蠢,射出刺目賊光。

“俺睡覺摟的那個呢?”

“人家取走刻模子去了,打算一股腦兒造出好些來,再埋進地裡。明年開春刨出來,渾身長滿鏽疤瘌,就能賣百倍千倍的價,富商們喜好古董。”

少年瞪圓眼睛:“那是西周寶貝,該供奉在祠堂,你咋隨便送人!”

“胡咧咧個啥?還稀粥,咱家快喝不起稀粥了!人家好心拉咱入夥,教咱製作技術,你好意思討回來?”

少年抱起新罐子,衝進那家的院落。近幾個月,天一黑透,他們就反鎖門,轟轟燒爐,還買回成捆的鋸條,成箱的砂紙,吱吱喳喳打磨拋光。聽他們叨咕,新銅抹一層硝酸,塞進碳銨肥裡,就能長出蛤蟆皮似的鏽。

少年抹著淚,緩緩挪出院外。有隻胳膊跟出來,噹啷一聲,將那隻閃亮的新罐撂在他腳邊。

第二天黃昏,少年摟了新罐子,想著博物館的模樣,在土坡等。等得不耐,就立起來喊幾嗓:“七五計劃!七五計劃!”

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第三天,第四天……少年眼角掛淚,魔怔般苦等。夕陽無言,坐在他身旁。

很久後,少年才聽說,“七五計劃”急急趕往鄰縣冶煉廠,衝到高爐進料口,硬要翻揀一批破銅爛鐵。得不到允許,他便將身體蓋在上面,雞孵蛋般護住。拉扯間,一個趔趄,腳脖處插進根鐵條,呼呼冒血。送去醫院檢查,筋斷了。

三十年後。

拍賣地點在紐約,全球直播。

一尊銅器,青中泛灰,初看不甚起眼,像田野隨處可覓的棄巢。鏡頭推近,器身爬滿拙樸銘文,據介紹,是對大禹治水的記載。此器物一出,可確認“三代之首”的夏王朝真實存在,有力佐證了中華文明。可惜它不知何時,流落異國。

競拍者報價如攀雲梯。在火紅座椅的包圍中,被漫漫時光淘洗過的銅器,凜冽持重,超然物外。他在胸口狠搗一拳,自己辛苦維繫的這家博物館,雖極力阻擊贗品,搶救回眾多珍寶重器,卻無力競價。

萬幸,該銅器最終被一華人拍下,且當場表示將捐給中國。更令他欣慰的是,曾走私出境的大量文物,在這樣一批人的不懈努力下,像暮歸羊群,正在回流。然而數分鐘後,有快訊爆出:買家財力雖不俗,但面對鉅額成交價,尚有不小缺口。

更多的攝像機圍過去。

晃動的畫面中,此人乃一老者,身材彎瘦,像一筆鐘鼎文,半撮白髮桀驁挺立,沒說幾句,便轉身離去。

他的呼吸停住。

老人的腿,是瘸的。

周圍聲浪消失,銅器漸漸凸顯於眼前,佔滿視野。他決定傾其所有,與老人合力,將文物接回。就是這尊銅器,它曾將粒粒文字刻在自己心上。那輪陪他一起等待的夕陽,在它懷中安詳打坐,彷彿剛從歲月中甦醒,正散出柔和的輝光。

補充糾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