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長,西家短,三個蛤蟆四隻眼。”女孩蹦蹦跳跳跑到樹下,小臉紅潤潤的,像噙著露珠的花苞。“爺爺、爺爺!這是我新學的順口溜,好聽麼?”女孩的眼裡蓄著一灣泉,走到哪兒都讓人感到清清涼涼的。“吵人夢的嘴巴!”六斤的柺杖杵在地上咚咚響,濺起的泥巴散著土腥味。女孩捂著鼻子跑開,兩片粉嘟嘟的唇擠在一起泛著白。
傍晚,人們下了山,褲腳的泥巴也顧不上搓就奔著水井去,嘩啦啦地壓上幾桶哇涼的水,拎給牛啊羊啊,末了才蹲下去對著水柱咕咚咕咚地喝上一氣。夕陽落下山尖,暑熱緩緩退去。人們端著飯碗稀稀拉拉走出家門,尋個石塊坐下,或倚著牆根一蹲,就著大夥兒你一句他一句,熱熱鬧鬧扒拉起飯來。
“爺爺你吃!”女孩打碗裡夾起塊肉,用手託護著遞去。
“吃你的!不待見葷腥東西!”六斤眼皮也不抬一下。
“這人老了老了咋還毒見哩,多可人兒的孩娃!”李嬸滿眼憐愛。
“女娃早晚都是人家的!老話說‘一步踢三腳,還是兒子好……”前院家的男人說著斜眼看向給自己生下三個女娃的婆娘。
大家都不再言語,呼呼嚕嚕地吞嚥著飯菜。
六斤家門前寬敞,最聚人。六斤很少搭話,總眯起眼坐在石板上,背靠著老榆樹。老榆樹的皮褶褶皺皺,硌得六斤筋骨疼。六斤想起小時候,想起娘那粗糙的手,想起娘去後山樑挖回的榆樹苗,又想起和娘一起栽榆樹。榆樹活下四棵,小六斤指下一棵給爹,指下一棵給娘,又指下一棵給妹子,把最瘦弱的一棵留給自己,說要看誰的樹長得最快。小六斤每天起床都去擔水,他說早晨的日頭最有勁兒,合著水澆進土裡土就壯。幾年工夫,四棵樹不負眾望蹭蹭地長,它們高過屋脊,高過炊煙,高過妹子出嫁時的鞭炮聲。
春天一來,滿樹滿樹的榆錢扯著人們喉嚨裡的饞蟲。小六斤猴子一樣爬上樹,不多會兒就擼滿一大筐用長繩吊下來。娘坐在樹下的青石板上,笑盈盈地挑榆錢。“頂灰尺蟲最精,長得和樹枝一個模樣。”娘捏起一條,滿臉得意。六斤伸手摸摸青石板,有娘身上留下的暖。
四棵樹長得遮天蔽日,互擋風雨。直到若干年後,一棵給爹做了壽木,一棵給娘做了壽木,一棵給早逝的媳婦做了壽木。六斤夜裡睡不著,常坐在老榆樹下,聽樹上那對鴿子偶爾咕咕的叫聲。冷風吹過,六斤咳起來,鴿子撲稜稜飛出巢,圍著樹梢打轉兒,月光也驚得搖來晃去。
“時代破舊俗,殯改樹新風;火葬節良田,留與子孫耕。”宣傳車掛著大紅標語“突突突”地穿過村莊,熾烈的陽光就轟轟隆隆地跟著翻滾去。
“天天倡導火葬,真不知道火葬有個啥好處。”劉嬸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腔。
“說呢,主動要求火化的人家免費來車接送,免費給骨灰盒,還獎一千塊錢哩!”不知是誰應著。
六斤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六斤早就打算好了,他緊貼著娘和媳婦,定然費不了多少土地。
打春起,女孩的臉色一天白過一天,像門前樹上的梨花瓣,風一吹就四散而去。女孩很少再跑去六斤跟前“爺爺、爺爺”地叫上幾聲。六斤一個人坐在樹下,要麼發呆,要麼用手杖“砰砰”砸地,土煙兒嗆得他一串串的淚。
“爹,我帶妞妞去趟省城醫院,看有啥好法子麼。”女孩伏在父親背上,像一朵雲。
“嗯。”六斤沒睜眼,似乎是靠著樹睡了。
“沒見過這麼鐵石心腸的爺爺!”鄰居孫二奶無牙口一張一合,義憤填膺。
女孩的病像只吞金獸,耕地的黃牛,圈裡的豬崽兒,園中的蛋雞,都換了錢。眼瞅著整個家瘦下去,六斤的身子也瘦下去。瘦下去的六斤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像風中的一棵稻草。六斤更喜歡靠樹坐著,一步也不願離開。偶爾來了精神,就圍著老榆樹轉上幾圈,摸摸這,拍拍那。“真壯!”六斤咧嘴笑了,臉上的皺也漾起來。
一輛藍色卡車載著霞光駛進村莊,駛向六斤家。
“滋滋”的鋸聲響起,老榆樹緩緩躺下去。
人們三三兩兩聚攏來看熱鬧。
“喲,這樹可有年頭了,咋說鋸就鋸啦?”
“來年開春吃不上它的榆錢兒了,可惜了!”
“老哥,不是我多嘴,咱總得給自個兒留點後備!”
“唉!人死了還頂啥用?還是一把火燒了好!用不上這棺材板,留給俺孫女治病吧。臭丫頭片子,可早點兒好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