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花的香在村子裡盪來盪去,猛烈得很,哦,是割麥時間了。確實是這樣,麥子黃了麥子熟了,一棵棵沉醉的麥穗,飽飽地低著頭,麥粒的香味,也從穗的縫隙裡滲出,悄悄地香。這香和梔子的香不同,婉約而不張狂,提示著人們該磨鐮了,該下地了。
順爺起得很早,他要乘著星露割麥,麥在一夜的露水裡柔和,麥秸柔和,穗也柔和,不會碰一下就爆裂了。順爺磨了一夜鐮,實際上是用銼刀銼的,彎月樣的鋸鐮刀,長了碎碎的牙齒,要一個個銼,否則鐮刀鋒利不起來,割起麥子費力不說,還拖泥帶水。順爺邊磨鐮邊聽收音機,習慣了,收音機播天氣預報,明天天氣晴好,適合開鐮。
一夜的星露果然是好,麥子們都還在露水裡睡覺呢。順爺自小就聽老人說,露水是星星上落下的,所以就叫星露。星露好,新鮮,莊稼們愛這口。
今年的麥長得好,風調雨順,長得厚實。順爺找了個田嘴下地,順手挽了把麥子,剛要發力,卻聽到相鄰的麥地有“唰唰”的鐮刀摩擦麥秸的聲音。
還有比順爺更早的人呢。順爺知道是誰,他喊了聲:六哥,割麥呀,還活著!
六哥從麥地裡抬起頭,不陰不陽地回了句:承情,還活著,睡地上墊席子哦。
順爺七十二歲了,六哥比順爺大上兩歲,都是村中老人了。
乾巴巴的對話結束了,順爺和六哥都一心向麥,使著勁割起麥子來,一地的麥,要割上大半天時間的。
順爺和六哥的麥地都不大,畝把田的樣子,真是田地多了,還真種不動。
人不服老不行。年輕時順爺種地可是一把好手,三五畝一天就能割個乾淨,鐮刀揮起,一道優美的弧線劃去,麥就倒了一片。現在差多了,幾行麥子割下來,腰像要斷了樣,彎不下直不起。
順爺割了一氣,汗流進眼裡、嘴裡,嗓子直冒煙,緩緩地挺起腰,對著鄰地說:六哥歇會兒吧,也沒多少活兒。六哥回應:歇啥,不怕慢,就怕站,慢慢幹。六哥不抬頭,但“唰唰”的聲音明顯慢了下來。順爺還聽到六哥在嘟囔:不知明天的太陽可照我。不多的對話在麥穗間傳來傳去,幽幽的,似乎是這塊地上唯一的聲音。
麥實在是長得好,可割麥的人呢?只管種不管收,可不是莊稼人的作派。
還真是的,村裡青壯年都跑城裡去了,田又怕空著,疏疏地撒上種子,一副靠天收的模樣,天和地都發了力,收穫就在眼前,可怎麼就忘了收割呢?
順爺想不明白,電話沒少打,通知城裡的人回來割麥。城裡的人感謝歸感謝,可就是人不回來。去年的麥,就有不少爛在田裡,好了麻雀和喜鵲們。
六哥自言自語說話:狗日的都不回,還說,一畝田的收成,不如城裡幹兩天的。狗日的們,田不收,吃屎呀。
順爺明白,六哥也一定打了無數電話,捂著嘴沒笑出聲來。
順爺問六哥:怎麼不進城去?在家當孤鬼。六哥反問:你呢,家的燈盞亮些?
這話是不用回答的,捨不得離開家,捨不得腳下的地,種了一輩子的地,地熟了,離不開人呢。
順爺和六哥都有不少承包地,兒孫們作主,大多地流轉給別人種,留下的地,是順爺和六哥硬堅持的,這地是他們立根的地方。
順爺對流轉出的地是有看法的,那些種地的人不下功夫,花拳繡腿,怎能和自己種、自己出力比。
留下的地,順爺不讓別人插手,六哥也是,當孩子服侍,麥自然長得好,長得厚。
小兩歲還是不一樣,順爺超前割完了,六哥的地還剩下一壟。順爺從麥棵間插了過去,對頭地割將起來。六哥沒說什麼,鄉里鄉親相互幫襯,再正常不過了。六哥突然笑出了聲:順子還記得不,過去為一拃寬的地,還打過架呢!順爺答腔:記得,現在我把這地都給你,你可種得動?又是無話,只聽到“唰唰”的聲音緊一下慢一下。
兩塊地割完了。割完的兩塊地陷在大片的麥地中央,像是兩隻眼睛,沉浸地看著天空。六哥和順爺坐在田埂上,各自想著心思。想什麼呢?倆人對望一眼,如是同時冒出了一句:狗日的,該回了。
氣歇順了,順爺問六哥:明年還種嗎?六哥斬釘截鐵:種,沒種夠!你呢?順爺也毫不含糊:種,走不動,爬也爬來。
順爺嘆了口氣:捨不得呀!六哥嘆口氣:捨不得哦!
六哥突然很神秘地對順爺說:告訴你,我大孫子要回村子了,說是再創業,種田呢!
順爺說:真的呀!真好。
六哥說:真的,兒子敢不同意,打斷他的狗腿。嗯,真好!
割完的麥地,麥茬留得整齊,小風吹過,一浪浪地騰著漣漪,而留在麥茬間的花生,正嫩嫩吐綠,這是順爺和六哥套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