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歲的大姑媽彌留時,病房裡充滿了沉默與哀傷。突然,一個70來歲的瘦長臉女人闖了進來,沿著床邊半跪下去,握住大姑媽的手,輕聲唸叨:“我姐的手,還溫著呢,還溫著呢……”來人是已經與大姑媽一家不相往來20年的小姑媽,她的頭髮稀薄了不少,已經蓋不住頂心的頭皮。她從北京千里迢迢趕來見大姐最後一面,堅持執香為大姐守靈。
小姑媽當年為了能讓兄姐都留在無錫城裡,主動要求下鄉插隊,去農村鍛鍊。大姑媽一直心疼這個么妹,為了增加她的營養,在家中院子裡養了雞。大姑媽用一個瓦罐將雞蛋存起來,一旦打聽到有人去往小姑媽所在鄉村的附近出差或探親,立刻就裝上一盒子雞蛋,央求那人帶去。小姑媽說:“那時,也不知道我姐是怎麼找到這種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快遞員’的。”開啟紙盒,每一個雞蛋都完好無損地安睡在米糠裡。新鮮雞蛋上帶著粉霜,上面還用淡淡的鉛筆記錄著每個雞蛋生產的時間。
每年春節,小姑媽回家過年,大姑媽都要給她帶上一袋無錫特產油麵筋回農村。金黃燦爛的油麵筋裝在一個鼓脹的袋子裡,可以塞肉紅燒,也可以撕開後炒冬筍、炒青菜。有一次,小姑媽過完年上火車的時候,車門處太擠了,只聽“砰”的一聲,傳來了類似氣球被擠爆的聲音。油麵筋被上車人的肩胛生生擠碎,撒了一地。小姑媽到達插隊的地方,寫信告訴大姐,惋惜於油麵筋沒有吃上。大姑媽當即買了一袋,又買了月臺票,要託人帶去。那時候春運還沒有結束,綠皮火車依舊極其擁擠。託帶油麵筋的朋友在車門處掙扎了半天,腳才踏上踏板,車子就要開了,油麵筋還沒有遞上去。大姑媽心急如焚。情急之下,她奔跑著挨個兒敲打車窗,央求裡面的乘客開啟車窗,把油麵筋遞進去,請他們轉交上車的朋友。就這樣,油麵筋經過千難萬險,終於送到小姑媽的手上,一解她的鄉愁。
小姑媽結婚很晚。她回城後做工、戀愛,30多歲才出嫁。出嫁時,奶奶跟她講明,因為大姑媽的孩子也到了婚嫁的年齡,她以後的閨房就歸大姑媽所有了。奶奶給小女兒置辦了隆重的嫁妝,又將壓箱底的800元補償給小女兒。大姑媽也送了妹妹兩身昂貴的絲綢嫁衣,並親手剪下自己種植的米蘭花,青枝綠葉地插在妹妹的髮髻上。
小姑媽出嫁後,大姑媽用盡積蓄,翻建了小姑媽的閨房,建成一樓一底的小二層,勉強做了兩個兒子的婚房。爺爺奶奶過世後,兄弟姐妹間和睦往來了很多年,直到2001年城市拆遷的推土機來到老宅前。
按照拆遷政策,大姑媽和兩個兒子分到了三套房子。這突然讓小姑媽心裡不平衡起來。她覺得,20世紀70年代末,奶奶拿出800塊錢補償她,她接受了,是吃了大虧。老宅拆遷,她也應該有份。她僱請律師將大姑媽告上了法庭,要求重新分配奶奶的遺產,彷彿當年那些雞蛋與嫁衣的情義都不曾存在。法院判決大姑媽輸了官司,要向小姑媽支付5萬多元的補償款。此事傷透了大姑媽的心。從此,贏了官司的小姑媽在老家似乎處在眾叛親離的狀態,不得不賣了房子,去投靠北京的女兒。
這20年來,在午夜夢迴之時,小姑媽有沒有後悔過她一時的意氣用事,讓姐妹情從此消隱?倔強的她沒有說,但是,快遞業興旺起來後,每年秋天大姑媽都會收到不具名的禮物——一大盒稻香村的山楂餡糕點,還有兩大瓶自制的山楂醬。大姑媽心有靈犀,對兩個兒子說:“一定是我那逞強一時的么妹寄的。她知道我需要軟化血管,所以愛吃山楂。”大姑媽舀出山楂醬,默默塗抹在麵包上,嘆息說:“洗那麼多的山楂,把裡面的山楂核都去掉,么妹的手,都被醃酸了吧?”
現在,小姑媽住進了她大姐的房間,樟木箱、樟木床,雞翅木的八仙桌,老式的三五牌座鐘在嘀嗒作響,彷彿大姐還沒有離開,可以隨時與她抵足而眠。屋子裡滿是米蘭花盛放時的清爽香氣,彷彿幽蘭一般沁人心脾。這是大姑媽最愛的花。小姑媽在此住了幾天,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要把這套小房子買下來,與小姑父一起葉落歸根,回到江南養老。她主動去找房產經紀出價,所出價格要比這一帶的平均房價每平方米高出2000元。
大姑媽的兩個兒子謝絕了這個價格,要求按市價把這套房子賣給小姑媽。他們的唯一要求是,小姑媽必須把媽媽留下的米蘭花照料好。他們給小姑媽的獨生女打電話,承諾作為子侄輩,將好好地照料小姑媽的晚年。小姑媽的女兒問:“你們原諒我媽了,為什麼?”
大表哥想了想,回答說:“我突然在你媽身上看到了我媽的影子。她們雖然相差20歲,但臉的輪廓、表情,還有笑起來魚尾紋的樣子,連手背上老年斑的位置都一模一樣。我已經沒有媽媽了,讓我為你媽媽儘儘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