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年間,關外小鎮上,來了個戲班子。別看箱頭服飾不全,但劇目嫻熟。每天傍晚敲鑼叫場,吸引了不少看客,這下子賣瞪眼兒食的“眯兒陳”可就高興了。
眯兒陳整天一副睡不醒的樣子,才得了這綽號。他是個戲迷,原來開著一家飯店,一次聽戲走得急,忘封好爐火,一把煙見風復燃,把整個店都毀了,他這才賣開了瞪眼兒食。一條扁擔,一頭挑著帶爐火的大鍋,一頭挑小凳、酒盞,邊走邊吆喝:“瞪眼兒的來啦!”
這瞪眼兒食本就是窮人吃法。窮人沒錢,吃不起好的,就看中這瞪眼鍋裡有油水。收賬也好算,按筷論,一筷子下去,夾著什麼是什麼,無論牛肝、豬肺,還是菜根、蘿蔔皮,都是一文錢。
以往,眯兒陳挑擔滿街轉,現在好了,只要踩著點在戲園門口等著,聽著戲就將生意做了。這晚,戲場漸至尾聲,從戲園中走出一個年輕人,正是戲班頭兒,眾人都稱他“小曹師傅”。
瞪眼兒食買賣不興多話,見客人來到攤前,眯兒陳忙將一副碗筷遞過去。小曹師傅接過,瞪眼瞧著微微沸騰的大鍋,飛一般地夾了兩筷子,看來餓急了。眯兒陳瞧著暗自感嘆:這年頭,幹什麼都不易。別看唱戲的人前風光,但除了名震一方的紅角兒,其餘多是“臺上做官稱帝,臺下餓癟肚皮;鑼鼓響有家當,鑼鼓消一掃光”。
匆匆吃了幾口,小曹放下碗筷,鼓著腮幫子朝攤主瞪了瞪眼,眯兒陳立馬報出了賬:“兩文!”接過錢後,眯兒陳悄悄從食料盒中摸出一個雞腿遞了過去:“老在外蹭聽您的戲,不成敬意。”
小曹師傅微微一笑,接過雞腿,一拱手,又急急地趕場了。
不多會兒,戲園裡傳出了小曹師傅的《文昭關》:“運退時衰夜宿在荒村……莫非是五行八字我的命生成……門口賣瞪眼兒食的陳仁兄請上受一禮,多謝您施下這全恩。”戲班子在外演出,允許演員臨場發揮唱幾句,調節氣氛,行話叫“跳出”。他這麼一跳出,遠近的目光“唰”一下子聚了過來。眯兒陳心裡暖洋洋:一般有頭臉的體面人才值得跳出,他一個小攤主,一個雞腿換了這麼幾句贊,值!
眯兒陳也沒忘生意,藉著熱鬧勁,他忙抄起食料盒,往大鍋撥拉了兩個雞腿、兩碗豬雜。不少人眼睛一亮:“嘿,加料啦!”
要說這瞪眼兒食,其實是飯館的剩菜邊角料,再加些屠夫打發不利的雜碎零肉,攤主掏點錢買回,加入桂皮、花椒,大鍋燉熟而成。鍋裡浮著一層厚厚的紅油,看不透下面都有什麼,只能隨湯水沸騰了,一翻才知道。有些攤主心狠,鍋下盡是菜頭蘿蔔;眯兒陳人實誠,隔段時間覺得鍋裡好貨不多了,就主動加些進去。不過這次也是他高興,不怕賠本,一下子就加了這麼多。
見眯兒陳這麼爽快,許多人奔過來,討了碗筷,就瞪起眼兒啦!吃著吃著,擠在邊上的一個老頭引起了眯兒陳的注意。這老頭鬚髮皆白,滿臉汙垢,好像是白天才到鎮上,瘸著腿在坡下跟一幫半大小子一起“掛坡”,也就是幫著推上坡的大車,討倆賞錢。老頭忙活了一整天,到手的錢不夠半斤棒子麵的,正愁呢,就聽那邊喊“加料”了,他忙從懷裡掏出自備的黑鐵筷子,拐著腿跑來吃這“瞪眼兒食”。
老頭奔雞腿來的,可他年紀大,眼遲手慢,鐵筷子又不靈便。第一筷子下去,搶了個白菜幫;目不轉睛瞪了老半天,見隱約有雞腿露頭,探身一夾,卻是塊大生薑。
眾人鬨笑聲中,老頭含悲帶笑,改詞唱起了《挑滑車》:“看鍋裡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夾上前去,吃它個乾乾淨淨!”
渾厚的唱腔,贏得了眾人齊聲喝彩。眯兒陳也不由得一怔:這可不止三五年的功底!他忙將老頭請到爐邊上:“沒想到您是大家,失敬失敬!”說著,他從身後的食料盒裡夾起一塊炸魚,正要包給老頭,不料大夥的叫好聲,卻驚動了戲園。
裡面正唱得起勁,外面敢有人當眾亮嗓,這是叫板砸場呢!隨著鑼鼓暫歇,小曹師傅從帷幕中探出了頭,與老頭四目一對:老頭哆嗦著嘴唇欲言又止,小曹師傅卻輕哼了一聲,扭頭又進了戲園。
熱臉貼了個冷屁股,老頭落了個大紅臉。他一時有感而發,竟以鐵筷敲鍋,唱出了《擊鼓罵曹》:“我越思越想心頭惱……”
遏雲腔一起,眯兒陳似乎明白了:老頭和小曹師傅多半是舊識,而且還有舊怨,老頭是借戲譏諷小曹師傅呢!小曹師傅自是不屑與老頭互嘲對扯,但等老頭尾音一收,他卻在裡面清唱起了《捉放曹》:“你本是外省官,怎知朝歌……”
眾人聽得莫名其妙,眯兒陳卻不淡定了:這分明是在對他唱呢,暗示他別像那上了曹操當的陳宮,勿上了這來歷不明的老頭的當!
見把旁人攪了進來,老頭將筷子揣進懷裡,嘆道:“唉,不待見我老頭也就罷了,就是可惜了前任班主讓我替眾人攢下的養老錢嘍!我也是一時良心不安才找了來。”
眯兒陳忍不住了:“恕小人大膽,您二位似有莫大的怨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