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莊最苦命的人,是陳宗子。宗子生下來的時候,家裡窮,月子婆娘要營養的,奶奶把家裡僅有的一把白麵,和麵糊做湯。
宗子爹喜滋滋地進家,手裡掂著血糊糊的一串。啥東西啊?娘問。牛下身。生產隊殺牛,爹說拾回來餵狗。
娘,孩子起個啥名呢?奶奶沒啥文化,隨口就說,叫牛蛋吧。孩子他娘傻,得起個賤名破破。
牛蛋上了一年學,就被迫輟學了。家裡實在太窮了,爹借錢給他買了兩隻奶羊養著。
牛蛋有了羊奶喝,身子格外壯實。羊奶羶,牛蛋身上咋也洗不掉一股子羊羶味。牛蛋愛往人堆扎,就會有人很不客氣地讓他走開。兩隻羊倒對他很親,形影不離,可是羊總不能開口說話吧。
奶奶和傻娘前後腳過世,牛蛋覺得自己更加孤單。和爹熬著日子,感覺每一天都特別長。
牛蛋大了,不再放羊,也早已不喝羊奶。可牛蛋和同齡孩子還是很疏遠,也不喜歡去人堆裡。他經常用鼻子嗅嗅自己,怕身上有什麼味道。牛蛋用冷水洗澡,爹說洗啥澡呢,不怕感冒?牛蛋不吭聲,“滑哧滑哧”地打香皂。
有人給牛蛋撮合了一門婚事,倒插門。
牛蛋給丈人家做活兒,像一頭犍牛。丈人丈母孃都是莊稼人,看著牛蛋話不多卻是個快手,滿心喜歡。可是時間久了,媳婦的話出來了。她嫌棄牛蛋老實,人前人後沒一句話,這跟嫁給啞巴沒區別。
婚事黃了,牛蛋木落落回到家裡。倒插門的婚事黃湯了,名聲不好聽。
有年盛夏,鎖子媳婦在自家屋裡洗澡。牆上有個小窗子,往常不在意,這一次洗著洗著媳婦看了一眼窗戶,呀!一雙眼睛。媳婦抱了身子大叫,鎖子竄身追那影子。
牛蛋在偷窺,鎖子拿了木棒要打折牛蛋的腿。牛蛋爹給鎖子跪下,牛蛋也跪下,狠狠扇自己十幾個嘴巴子,鎖子才罵罵咧咧走了。
陳家莊太小,好賴訊息都像煙花,瞬間都能傳遍村子。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一見了牛蛋,都躲得遠遠的。小孩子聽了大人的議論,見他就扯著嗓子喊:臭流氓。
牛蛋不敢再出門。
牛蛋有個表叔,在外搞建築。牛蛋跟爹說,我想找表叔去。爹嘆口氣說,也中!出去開開眼,長長精細,領個媳婦回來。
牛蛋跟表叔搞建築,南里北里跑了不少地方。只有過春節,牛蛋才會回家和爹團圓。村裡人似乎也都把他遺忘了。
牛蛋最後一次返鄉很隆重,可是牛蛋再也不會說話了,一口厚實的柏木棺材盛殮了他。
來送牛蛋的有表叔,還有兩個陌生人。表叔說,牛娃子這輩子真苦哇,這到最後了,還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原來,牛蛋歇班去洗澡,水庫裡救起兩個溺水的娃娃。他自己卻沒能上得岸來。
我的娃兒啊……牛蛋爹哭喊,你那水性咋能夠救人?
當地日報報道了這則見義勇為的英雄事蹟,一時間街談巷議。鄉長看了報紙,開車來慰問牛蛋爹。
老人家,你養了個好兒子啊!我們要給陳宗子同志申報見義勇為獎勵金。
村長在旁邊使眼色,鄉長停止說話,避了眾人問村長。村長說,鄉長你不知道,這娃有汙點呢——他偷窺女人洗澡。鄉長愣了愣,繼而說,你是村長,咋這麼沒覺悟呢?人都死了,還需要緊抓辮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