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樓

[ 現代故事 ]

張龍新和媳婦秀兒住在蟻樓。蟻樓與醫院一牆之隔,但要去醫院,得從泥水氾濫的巷道出去,繞到大門口。張龍新每次揹著秀兒去醫院檢查,過巷道就會罵:“沒得屁眼的,也不修修……”秀兒就在他背上流淚。

蟻樓其實不算樓,只是個爛尾工程,修到二樓就戛然而止。有人租下來,在樓頂鋪上防水布,屋內隔成十幾平方米大小,租給住不起院的病人,久了人們就叫這裡“蟻樓”。張龍新不喜歡這名兒,這不是把人往低處瞅嗎?剛搬來時,房東讓他選房子,他讓秀兒選,秀兒就瞅著價格表,選了北邊的房子。張龍新立馬反對說醫生讓多曬太陽呢,就住進了朝南帶陽臺的房。

我住進去時,張龍新夫婦已經住半年了。那天,我剛把房間收拾好,張龍新就來了。他在開著的門上敲了兩下,逆著光我沒看清面孔,陽光把一條影子拉長,鋪到我的腳前,像一塊木屑嵌進光裡。“我是樓上的,叫張龍新,他們叫我老張。”張龍新並沒有進屋子,我伸伸腰,讓了讓,腳剛好踩到他的頭。我等著他說話,好半天,他沒再吱聲,我趕緊說:“叫我香米。”他這才進來,說希望我進出動靜輕點兒,他媳婦一有動靜就會嚇得大汗淋漓。

張龍新一說話,瘦脫了相的臉上,兩塊顴骨不斷動。他媳婦秀兒得了怪病,活潑潑的一個人,在廣東的假髮廠工作了幾年,回來剛把老家的房屋翻新,就病了,醫生說目前查不出病因,反正就是肌肉一天天萎縮,最後縮得像葡萄乾,等死。

“你呢?”他問我得的是什麼病,我說:“血有點兒白。”他疑惑了一陣,隨即咧嘴一笑,轉頭指著陽臺上的凌霄花,說這花開得好看,看著人舒服一半。

從此我就跟張龍新熟了。

蟻樓的人來自全國各地,各種怪病都有。只要是晴天,蟻樓的病人都會到壩子裡曬太陽,我也曬。秀兒我見過幾次,三十多歲的樣子,病懨懨地癱在躺椅上,身上搭條毯子,只一會兒,就睡得像個嬰兒。

有天我剛輸完液回來,張龍新來了,先是謝謝我的周全,然後問我,陽臺上的凌霄花在哪兒買的。我沒理他,蜷在床上,難受。他竟找來了很多竹篾片,在凌霄花四周圈出了一個高高的花架。我沒,任他忙碌。

下午我出去買東西,在巷口碰上張龍新。他抱著一盆還未開花的三角梅,腦袋晃在綠葉中說:“花期長,這個。”

傍晚,我聽見樓上“乒乒乓乓”的聲響,接著是女人的號哭,秀兒在罵:“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用,還買狗屁花啊?”張龍新咕噥什麼我沒聽清。一會兒,院壩裡“嘩啦”一聲,我心抖著一緊,跑到走廊上,見花盆被摔得稀碎,三角梅倒伏,土散了一地。又一會兒,張龍新下來,扶正三角梅,將土攏實,纏上一層密實的草繩,草繩外糊上泥漿,他儘可能將每一處都抹得光滑,然後把三角梅放到樓門邊上。見我在看,他滿臉沮喪,咧了咧嘴,匆忙進了屋子。

鄰居們多少有些言語,說張龍新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男人,有些女人啊,享得了一福享不了二福。據說秀兒一直鬧著離婚呢。

春節我回了老家,等我再次來到蟻樓,已是初夏。租房未退,原本打算春節過了就回來,但父親拉著我去看一個老中醫,折騰了幾個月,病情不見好轉。我開門就看見陽臺上那盆凌霄花綠意葳蕤,屋子裡有“草色入簾青”的味道,藤蔓攀爬成了一根綠柱。

我以為凌霄花早死了。

張龍新見我回來,笑著邀請我去他們家坐坐。邁進門檻,我就呆住了,只見陽臺上一片花海,一束束凌霄花吹著喇叭,紅的,粉的,紫的,在陽光裡搖曳。張龍新用草繩在陽臺上織了一張網,藤蔓順著經緯四面開花。秀兒坐在花海中,仰臉賞花,花影落到臉上,漾開一抹紅暈。

張龍新給我捧了一把糖果,說:“得謝你,香米。”我將一袋燻臘腸放到桌子上,說:“老家帶的,嚐嚐。”

張龍新有些憂愁,他說下週要去北京,醫院已經聯絡好了:“還好,秀兒同意治療了,全靠你的花。”

秀兒給我讓座,我挨著她坐在陽臺上。秀兒說:“你看,他沒少下功夫。”我看見輸液管子一頭纏在凌霄花的主莖上,一頭連著一個大可樂瓶。

張龍新像偷了什麼被當場抓住一樣,囁嚅道:“不見你回來,花快枯了,我就想了這法子……”我一下子哭得像個孩子,倒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每天我輸完液,就爬到二樓,邊賞花邊想一些過往。我想起那個男孩兒租下房子那天,他說終於有家了,我說差盆花。我們在紙上同時寫了凌霄花,我就成了這盆凌霄花的主人。沒隔多久,我查出來有病,男孩兒一把扯了凌霄花,走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收拾好這盆花,離開廠子,住進了蟻樓。

張龍新帶著秀兒去了北京,我還在蟻樓。每天給凌霄花澆水時,我能感覺得到頭頂上花海熱烈的花語。去醫院輸液,路過樓門口,我蹲下來,也給三角梅澆上水。三角梅開得如火如荼。

補充糾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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