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2年的秋天。我初中畢業後,在小興安嶺山區的二叔家呆了一陣子。
那地方冷得早,九月底開始上凍。趁第一場雪還沒下,二叔帶著我進山打柴。山上,腰那麼粗的落葉松和腿那麼粗的白樺樹隨處可見,可是林業所不準亂砍濫伐,我們只能撿一些乾枯的樹枝。
那天,因為擔心天黑之前到不了家,我們只裝了半車的樹枝,便趕著驢車往山下走。到山腳時,遇到一高一矮兩個人,他們衝我們喊道:“老鄉,幫忙拉點東西!”
看上去這兩人像是爺倆,矮胖子看著有些年紀了,鬍子拉碴的;瘦高個是個年輕人,長得挺白淨,右臉頰有塊蠶豆大小的紅胎記。他們倆腰上纏著繩子,繩子上彆著鋒利的斧子,面前放了三個大麻袋。
二叔示意我看看是啥東西。我跳下車,湊上前扒開一看:麻袋裡裝著一隻馬鹿頭,鹿頭上支稜著一對馬鹿角,另兩個麻袋裡全是血糊糊的鹿肉塊。我驚恐地說:“二叔,是砍死的馬鹿!”
當時,矮胖子正在給二叔遞煙,二叔聞言手一抖,正色道:“啥?馬鹿?那東西,俺可不敢拉!”
“大哥,幫幫忙,不讓你們白拉,那鹿肉,你們想要多少,隨便拿!”矮胖子臉上汗涔涔的,滿眼熱切地盼著二叔答應。
二叔把煙點著,深吸一口,緩慢吐出一縷煙,說:“俺知道你們為了啥,山下有人高價收購馬鹿頭呢,那鹿肉總得分給俺一半吧?”
矮胖子一聽,立刻咧嘴笑了:“別一半,那兩麻袋鹿肉,都給你,我們只要頭。”於是我們幾個七手八腳地把那三個大麻袋抬上了驢車,蓋上了厚厚的一層幹樹枝。
天快黑時,我們下了山,到了二叔家門口。二叔望了望旁邊的小路,說:“只能拉到這兒了。”矮胖子道了聲“謝”,背起那個裝鹿頭的麻袋,和瘦高個一起走了。
見那倆人走遠了,二叔把兩麻袋鹿肉拖進屋,把門“咣噹”一關,兩眼放光的樣兒就像夜裡蹲在樹上的貓頭鷹。
“今天,咱爺倆可算是撿著寶了,這麼多鹿肉就不說了,光這鹿鞭就老值錢了!”說著,他開啟裝鹿後腿的那個麻袋,拿把刀就開始割鹿鞭。
我心裡害怕,神色慌張地勸二叔:“這可不能留啊,聽說馬鹿是保護動物,這倆人是偷獵,是犯法的!”
“別犯傻啊,你一邊待著去!再說馬鹿又不是咱獵的。”二叔瞪我一眼,我不敢吱聲了。
也不知是二叔歲數大了,沒力氣,還是家裡的刀實在是太鈍了,二叔割了好幾下,也沒把那根鹿鞭割下來。
這時,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矮胖子和瘦高個又出現在門口。他倆也不見外,直接走進屋,矮胖子伸手就要奪二叔手裡那根粉嫩嫩的鹿鞭:“剛才走得急,落下東西了。”
“哎喲,夠快的。”見二叔已經在割了,瘦高個陰陽怪氣地說。
“快啥呀,這刀不快,要不早割下來了。”二叔心裡明鏡似的,他知道這倆人回來的意思,有點尷尬地打著馬虎眼。
瘦高個說:“大哥,俺爹是說鹿肉給你,可沒說鹿鞭也給你!”
“哎,他可是說這兩麻袋的東西都給俺!”二叔拽著鹿鞭不放手。
“大哥,你也不能太黑啊!這麼多鹿肉不夠抵拉腳錢嗎?”瘦高個急了。
“這東西咋弄來的,你最清楚!咱醜話說前頭,今天,你要是把這鹿鞭拿走,俺就報警!咱誰也別想得!”二叔臉紅脖子粗地嚷著,見對方也不依不饒,他把臉轉向我,“你趕緊去鎮上派出所報警,說有人偷獵!”他邊說,邊朝我擠兩下眼睛。
我本來就對偷獵深惡痛絕,一聽二叔讓報警,馬上一溜煙地跑出門,蹬上腳踏車往村外去了。還沒等我騎出一里地,就遇到了巡邏的警車,他們一聽說有人偷獵,二話不說就跟著我往村裡趕。
警察進門時,屋子裡的人全傻眼了,尤其是我二叔。他不敢出聲,惡狠狠地用眼神剜了我好幾下。人證物證俱在,鐵證如山,瘦高個和矮胖子被警察銬走了,二叔和我也被一起帶去派出所問話。
三麻袋鹿肉自然被沒收了,聽說送到林業局去處理了。那父子倆偷獵,被刑事拘留,聽說還要被起訴。而我和二叔畢竟只是幫忙拉了一程,警察把我們批評教育了一頓,就讓我們回來了。
“俺就想嚇唬嚇唬他倆,你咋真報警呢?你沒看見俺衝你擠眼睛啊?”回來的路上,二叔氣得跳腳罵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就算鹿鞭咱不要了,那可是到嘴的兩麻袋鹿肉啊!”
後來聽說那瘦高個和矮胖子爺倆都被判了刑,他們的親戚嚷嚷著要找舉報的人麻煩。二叔怕被報復,說啥也不敢在村子裡住了,舉家搬走了……直到二叔去世之前,還埋怨著我,害得他不能葉落歸根。
很多年過去了,隨著二叔的去世,這件事在我的記憶中慢慢地淡去。去年冬天我回老家探親,在村頭的路上,一個高胖老人突然跟我熱情地打招呼。
我疑惑地盯著他看,發現他右臉上有塊蠶豆大小的紅胎記。天啊!多年沒見,他老了、胖了,可我還是認出了他!他就是當年獵鹿父子倆的瘦高個兒子啊!
“當年,多虧你報了警,你是我們的恩人啊!”他握著我的手激動地說。
見我一臉不解,他說:“你們是不知道呀,我們也是宣判的時候才知道的。當年那頭鹿,被我們打死前就中毒了,它吃了別的獵戶下了毒藥的白菜心!你們要是真把那鹿肉給吃了,我們爺倆就攤上人命嘍,那可就不是判幾年的事了!你說,你是不是我們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