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二的那年暑假,我急匆匆趕了幾十裡山路回到家,來不及放下行李就大聲地喊道:“娘,我回來啦!”娘從裡屋出來,幫我接過行李,我問:“哥呢?”娘沒有回答,只是扭過頭去,拽起衣襟子擦了擦眼睛。
我往哥住的北房瞄了瞄,房內空蕩蕩的,只剩下一個空竹笆床,上面胡亂地放幾件傢什。我不禁再問:“哥哪去了?”“走了,倒插門去了。”娘似乎有點不情願地說,“把一隻水桶也拿去了。”娘不停地嘮叨著,我才知道哥和村東頭李寡婦結了婚。按理說該高興才是,可我心裡忽然湧起一陣酸楚。
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哥早該成家了,可那會兒家裡實在太窮,連娶親的床都沒有。家裡三間草房是土改時分的富農家廂房,間頭不大卻顯得空落,除了堂屋有一長條几供奉祖宗牌位,中間有一張木方桌子,由兩把高低不等的舊椅子和兩條長板凳圍著,再沒了值錢的東西。父親病故後,我和娘住在南房,一張三條腿的舊板床,鋪著補丁摞補丁的被褥,一個破櫥子也缺了一條腿,用磚塊壘著。小時候我好奇地問:“大床大櫥怎麼都少一條腿?”娘苦笑著說:“都是一個親媽生的。”哥住北房,沒床,就睡在土坯支的竹笆上,房內放著的一口大缸是全家的糧倉,一年中的大半時間都空著。
娘跟我嘀咕的水桶,原是兩隻,和鍬鋤犁耙放在一起,一古腦兒佔了半邊屋子,長年給哥做伴兒。我那時在外讀中學,平日住校,只有寒暑假才回家幫做農活。娘是小腳,主要靠我哥在生產隊幹農活掙工分,管全家三張嘴吃飯,還要供我交學雜費,真夠難為他了。那時連飯都吃不飽,我哥就別想找物件了,真有哪家大姑娘看上他,除非日頭打西邊出來。
哥不識字,矮墩墩的個頭,極本分老實,眼瞅著跨過三十歲門檻,我娘心裡忒焦急。哥白天出工埋頭幹活,可晚上收工回到家,身子就懶散地靠著桌子發怔。娘曾悄悄對我說:“你看,出門歡喜進門愁,咋辦哪?”但凡別人談起找媳婦,我哥就說:“癩子頭上的毛,它不長我也不想。”
這年春上,村東頭新搬來一家三口,一個四十上下的婦女帶著兩個半大小子。聽說她男人得了胃病久治不愈,喝了農藥沒救過來,孤兒寡母就來投奔遠房親戚,在一間四面漏風的破屋裡棲身,成了俺村的新成員。女人姓李,黑面板,深眼窩,門牙裡勾外連,長相算不上好看。她新來乍到,要啥沒啥,大夥兒便從牙縫裡省一點,東家一把糧、西家一捆草地接濟娘仨,我哥也是熱心人之一,一門心思想幫她。苦出身的李嫂能幹活,吃得苦,慢慢在村上立住了腳。進入三伏天,玉米快揚花了,大夥在大田鋤了最後一遍草,休息時卻不見了李嫂和我哥。好事的人順腳印找到玉米窠的深處,發現他倆頭挨著頭,正竊竊私語呢。
哥和拖油瓶的李寡婦好上的訊息很快傳進了孃的耳朵,娘卻不樂意了:好上一個大幾歲的寡婦,還拖著兩個兒子,這苦日子要熬到啥時候才是個頭?兩個窮家合在一起,原來就巴掌大的三間草屋,怎能再添三個人來?娘是窮怕了,她擔心我哥會掉進窮坑裡,還不如打光棍呢。娘就不同意這門婚事。我哥思來想去,終於心一橫,對娘吼了一聲:“我走了!”隨即捲起鋪蓋,挑著兩隻水桶出了門,還未走幾步又停下來,丟下一隻水桶給娘,讓娘拎水吃。
哥賭氣走了,家也就散了。那時我還在學校,不知道家中發生的事兒。娘難過好長一段時間,下狠心不和我哥來往。已經遠嫁的姐趕回來勸娘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結婚我們沒啥幫襯的,拿走一隻水桶也是不得已啊。”
回學校前,我瞞著娘找到哥的新家,哥哭我也哭,李嫂在一旁跟著流淚。哥說:“我出了家門苦了俺娘。”見我盯著屋角的水桶,哥又說:“俺只拿了一隻水桶,因為俺要澆地,要挑水吃,沒桶哪成。”李嫂插話說:“等日子好過些,這隻水桶一準還給娘。”我臨走時,哥再三叮囑我:“兄弟,一棵棗樹就指望你一個紅,再窮也要把書念下去呀。”
打那以後不論遇到多大困難,我都沒有埋怨過哥,我曉得哥活得不容易。哥也沒有忘記我,就在那次我返校時,哥蹲在路邊等候我,硬把幾個熟雞蛋塞進我的口袋,並帶歉意地對我說:“就幾個雞蛋,是你嫂子煮的,留在路上吃吧。”
我哥離家後去村外土井挑水,為保持擔子平衡,擔子一頭掛只水桶,另一頭掛只瓦盆,水挑回來後總要送一桶給娘用。過了不久,娘把家裡那隻水桶也給了他。後來娘隨我進了城,就把湊合能用的破舊傢什全都給了哥嫂。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哥嫂婚後恩恩愛愛,腳趕腳又生了兩個女兒。改革開放以後,哥嫂家的日子開始過紅火了,我哥知道我好這一口,年年都挑著土雞呀鹹鵝呀,大包小包的輾轉送到我家來。有天凌晨我被樓下的呼喚聲驚醒,急忙下樓才知道哥嫂都來了。年過半百的李嫂見到娘就哽咽著說:“想娘了!”把娘高興得直抹眼淚。閒談中,我問哥:“那副水桶還在不在?”娘嗔怪說:“虧你想得起來,如今誰還去土井擔水吃呀?”哥也笑了:“自來水早就接到家裡了。”
看著他們其樂融融,我打心眼裡高興。我哥的婚事連著水桶的故事,已定格在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