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爺爺餘三本才17歲,還只是孝感西門春申酒坊的一個小學徒,整天屁顛兒屁顛兒地跟在我曾祖父的後頭,跟他學釀酒、學買賣。
那時,西門九街十八巷的茶樓酒肆,少說也有幾十家,其中比較有名的有龍大昌、肖鼎泰、湯永順等。但要說名氣最響的,一定是春申酒坊了。因這家百年老店所賣的澴酒,選取太子崗優質糯米作原料,採擷平靖關的藥材制酒麴,並延用唐宋古法泥封貯缸釀造,其酒柔和純淨、窖香濃郁、甘冽爽口,深受南來北往商賈的喜愛。加之掌櫃的為人敦厚實誠,還讓人記名賒賬,店裡的回頭客就特多。
那一天,我爺爺正打掃店前街道時,突然聽到頭頂上傳來轟隆隆的呼嘯聲。於是,他拄帚仰望,見藍色的天空中突然冒出了幾隻大蜻蜓。開始時,這些大蜻蜓只在頭頂上不停地盤旋,不一會它們便開始拉屎了,拉下了很多鐵棒槌。
巨大的爆炸聲隨之響起,一時牆倒物飛,慘叫之聲不絕。
我爺爺蒙了,傻傻地杵在了街心。
我曾祖父大喊:“小日本的飛機,快趴下!”
我爺爺沒聽見,依舊傻傻地看天。
曾祖父急壞了,一下子衝到街心,把我爺爺撲倒在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爺爺慢慢推開我曾祖父的身體時,就見他背後穿了一個大窟窿,血不停地往外冒,捂也捂不住。
多年以後,我看過《湖北抗戰記憶》裡的記載:經過5天的狂轟濫炸,1938年10月28日,日軍藤江少將師團長率領1000多日本兵進了城,孝感自此淪陷。至抗戰勝利時,孝感縣城及53個鄉鎮場村慘遭非人蹂躪,人口銳減12.7萬……
那年清明節過後,我爺爺把我曾祖父的幾個老夥計找回來,讓酒坊重新開了業。
酒坊雖然還是原來的老酒坊,賣的還是原來的老澴酒,但斷壁殘垣的西門,早已不再是原來門泊千帆的西門了。
一天正午,當我爺爺正在店裡打盹時,幾個日本兵闖了進來。
為首的倉林少佐彎腰致意說:“我的,巡城路過,被店裡醇香四溢的酒香勾進來,實在冒昧!”
我爺爺沒吱聲,拳頭卻握得鐵緊。
少佐來回踱著步說:“自古澴水出佳釀。相傳,宋太祖趙匡胤心情大悅,親書了一道‘特敕西湖酒禁,仍置萬戶酒館的詔書,不知屬實否?還有,清乾隆二十四年,孝感知縣梁永寧曾在西門立過一塊’宋太祖沽酒處的石碑,不知尚在否?”
我爺爺是念過幾年私塾的,眼見這個小日本這麼說,他當即愣住了——這個小鬼子,不簡單哪!
這之後,少佐便成了我爺爺酒坊的常客。
那年初秋,我爺爺在眾街坊的唾罵聲中,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孝感維持會副會長。
1941年的臘月二十三,農曆小年,少佐又帶著鄭翻譯官到酒坊來喝酒了。
席間,少佐很高興,說了這一年的成果,他要晉升了;說了鄭翻譯官的辛苦,他要大大地獎賞他;然後,他又說了明年的豪邁打算。末了,少佐突然從腰間拔出手槍說:“走,我們去後院河邊,打槍去。”
鄭桑那個樂喲,連連彎腰說:“嗨!嗨!”
我爺爺聽得搖手:“太君吶,我不會呀。”
少佐哈哈大笑:“餘桑,你的為大東亞共榮,也很辛苦,釀造的澴酒,讓我的激情飛揚。今天,我讓鄭桑教你,啪——”
三人就此來到酒坊後院。在悽清的夜色下,澴河邊搖曳著幾盞昏暗的燈籠,偶爾傳來幾聲爆竹聲。
少佐踉蹌著腳步:“今天高興,讓鄭桑先來。”
鄭桑跟日本人多年,槍自然沒少打。只聽數聲槍響,河邊兩個燈籠便黑了下來。
少佐擊掌說:“喲西!喲西!”
等槍遞到我爺爺面前時,他卻連連後退,不敢接。
少佐說:“你的別怕,讓鄭桑教你。”
鄭桑很羨慕,說:“餘三本,你小子真走運哪!”便趕緊過來幫我爺爺填子彈,教他先瞄準,再扣扳機。
但聽“乓”的一聲脆響,遠處燈籠沒打黑,少佐卻一頭栽到了澴河裡。
鄭桑嚇哭了,三步並作兩步跳進水裡,一把將少佐從河裡撈起來,連呼帶喚:“太君哪,少佐呀……”
一顆子彈正中少佐的太陽穴,鮮紅的血與白糊糊的腦漿攪和在一起,汩汩外流。
鄭桑衝我爺爺吼:“餘三本,你個狗日……”
我爺爺沒答話,又扣動了板機。
鄭翻譯官也一頭栽進了水裡。
這年春節,活動在孝感北部青山口一帶的抗日遊擊大隊便喝上了我爺爺親手釀造的澴酒,就連衛生隊也有了澴酒,用它來給戰士們清洗傷口。
解放後的1951年,我爺爺他們成立了國營酒廠,以傳承千年的古法釀酒工藝。
後來,我父親也做了我爺爺的小學徒,整天屁顛兒屁顛兒地跟在他後頭,跟他學釀酒、學買賣。
再後來,我也鬧騰著做了我父親的小學徒,整天屁顛兒屁顛兒地跟在他後頭,跟他學釀酒、學買賣。
在孝感建市30年的那年,我有幸成了一名來孝旅遊遊客的義務導遊員。老澴河改造兩岸、城市綠心槐蔭公園、城東開發新區,很多地方都留有我義務講解的聲音:
“澴,通嬛,古姓氏。黃帝有子25,得姓氏者14,其中有一為嬛姓。嬛氏封地有水,為澴河,發源於河南羅山一帶,流經大悟縣、花園鎮、臥龍鄉後,與境內的府河匯聚成更為寬闊壯麗的澴水,故被孝感人親切地稱為母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