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掛小鞭,在巷口那邊炸出一團淡藍色的煙霧。一幫小孩子,如同一群爭搶肉骨頭的小柴狗,擠擠扎扎地鑽進煙霧裡,去爭搶那些尚未燃爆的啞鞭玩。隨之,煙霧升騰、淡化,就見兩三個衣著嶄新的婆子,攙扶著大川媳婦,從巷口那邊踩著新鋪的麥草,一路嘎吱嘎吱地走過來。
那一天,大川娶親。新媳婦穿一身大紅的花衣裳,踩一雙軟底、繡花、略顯瘦小腳型的紅繡鞋,來到大川家貼有大紅“囍”字的大門口時,忽而被幾個夥混子(小青年)堵在大門外,他們不讓新娘子進家院,一個個嬉皮笑臉的樣子——要煙,要糖,要新娘子與大川親個嘴兒。
大川呢,那會兒早躲到一邊去了。
那幾個頭上別有小紅花朵的婆娘,左右護著新娘子。她們與堵在門口的夥混子談條件,由兩條菸捲降為兩包菸捲,兩包糖果降為兩把糖塊。趕到條件差不多達成時,其中一位婆娘示意新娘子給他們散煙、分糖果兒。可就在那個當口,人們似乎發現,大川媳婦只用左手在揮動,她的右手包在一團花色鮮豔的毛巾裡。
那又是怎樣的講究呢?
鹽區這邊,十里變風俗呢,大川娶親的當天,與他耍得好的一幫夥混子,將他媳婦堵在家門外,要煙、討糖,佯裝不讓對方進洞房,那叫鬧喜。小巷口那邊,讓新娘子下轎,踩在新鋪的麥草上,寓意著新人踩金。而新娘子用毛巾把右手包裹起來,那又是何意呢?
大川媳婦是鹽河北鄉人。
鹽河北鄉的女人,是不是新婚當天都要把右手包裹起來?那就不知道了。所以,當天人們只是象徵性地鬧鬧,就放新娘子入洞房了。
次日,按照鹽區這邊的禮數,大川一大早要領著新媳婦拜見爹孃和留宿的老姑奶奶、姑舅姨娘。那時刻,大川媳婦盤起了髮髻,換上了一件豎領、收腰的紫花色旗袍,但她的右手間,仍然包裹一方手帕。好在,那手帕的顏色也是紫花的,與她那身挺胸、收腰的紫花色旗袍還挺搭的。
當時,人們就犯疑了——大川媳婦的右手是否有殘疾?
果然,等大川領著媳婦跪在爹孃跟前伏地磕頭時,媳婦只用左手搗地,她的右手始終握在胸前的帕子裡。
那一刻,爹孃的笑容僵在臉上。大川的心裡卻異常平靜。
事後,爹孃從大川的口中證實,他媳婦手上確實有殘疾。至於,是怎樣的殘疾,大川不說,媳婦不讓外人觀看,自然也就無人知曉。
大川呢,他早年跟著賈先生讀過私塾。賈先生是晚清的秀才。後來,大川曾一度把書本讀到江寧府去。舊制的私塾改為學堂以後,他回鄉做了一名鄉村教員。他與現在的媳婦相識,是在北鄉夜校當教員的某一天晚上。
當時,大川媳婦坐在教室的第三排。燈影裡,她白淨的臉,紅潤的唇,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文文靜靜的樣子,一下子吸引住講臺上的大川。當夜,放學後,大川主動要送她回家。接下來,大川又送了她幾回,都不知道她手上有殘疾。等大川察覺到她的右手在刻意躲閃什麼時,他們已經山盟海誓。
大川與媳婦是小村裡第一對自由戀愛的人。
婚後第四天,鹽區那邊逢大集,大川領著媳婦從集鎮的東頭一直走到集鎮的西頭。每路過一個攤點,他們似乎都要駐足觀望。期間,媳婦把殘手斜插在大川的衣兜裡。大川買了一串米糕幫媳婦拿上。時而,他把那串米糕遞到媳婦唇邊,讓媳婦咬一小口,再咬一小口。
集鎮上,好些人都已經知道大川娶了個殘手的新媳婦,他們咬耳朵,戳他們小夫妻的後背兒,猜測那女人的殘手是不是像雞爪子一樣張牙舞爪的難看。也有人說,那女人的手像只小銅錘——五指沒有了,只有一個肉疙瘩。還有人說,可能就是某一根手指頭斷掉了……
大家都是在猜測,誰也沒有見到過那女人的殘手,但集鎮上的男男女女好像都很羨慕他們。女人羨慕大川那麼疼愛媳婦。那個年代,即便是婚後養育了子女,都很少有夫妻在街面上手牽著手,而大川他們兩口子還在新婚裡,竟然膀子挨著膀子在集鎮上走。看似有傷風雅,卻也眼饞了一街男女。尤其是熟悉大川的男人,先是猜測那女人的殘手到底殘缺成什麼樣子,再就是想象晚上她與大川上床以後,那殘手該往何處擺放。
“她會用那殘手撓大川的癢癢嗎?”
“那不影響她扭動腰肢吧?”
大川呢,可能是因為在江寧讀過書,見過外面的世界,他似乎不在乎外人怎樣看待他們。每天放學以後,他就與媳婦黏在一起,幫媳婦剝花生,展領角,捏去媳婦身後的一兩根散落的頭髮。時而他們也到碼頭上看風景。那樣的時候,他們倆總是捱得很近。大川呢,有意無意間會用身體遮擋住媳婦的殘手。晚間,大川在燈影裡教媳婦認字兒。只是媳婦那隻殘手始終不讓外人看到。
白天,大川到學校去教課,媳婦就在家裡,時而,她也到園子裡去拔菜,但她那殘手,每回都是包裹著的。村頭,溪水邊洗衣服,她錯開婆娘們抱團搓洗的時間,選在午後河邊行人稀少時,獨自蹲在那兒掄棒槌。偶爾,回孃家,她左手拎著包裹,右臂挽包袱的同時,早已把殘手藏進包袱裡面呢。
後期,她懷上了孩子。臨產時,大川去村西請老孃(接生婆),媳婦那殘手也都是包裹嚴實的。有一天,學校裡幾個要好的老師聚在一起下館子,酒喝到興頭上,話題不知怎麼就扯到了女人身上,有人問大川:
“你媳婦那右手是怎麼啦?”
大川沒有回答。
“你見過沒有?”
大川酒杯一端,說:“喝酒!”
大川說“喝酒”時,臉色闆闆的,顯然是被人問得有些不高興呢。此後,就再也沒有人去打聽大川媳婦那殘手了。
而今,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大川媳婦,還有大川,以及小村裡的好多人,早就埋進後嶺的土裡了。可大川媳婦那殘手,始終無人見過。她死時,那殘手也是包裹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