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不可能

[ 現代故事 ]

我們一家下放生產隊勞動時,結識了小夥伴張紅兵。

我倆都是十四歲。他有一個半瞎的老孃,成天眯縫著眼睛,咳嘍咳嘍的。紅兵燒煮洗涮,餵雞攆狗,樣樣能幹,白天和社員們一起在大田勞動,能算個半大勞力,母子倆度日維艱。

村裡的李寡婦爬了河,撈上來時,紅兵從圍觀的人群裡退出來,默默低頭回家。我也怕看死人,尾隨著紅兵走,卻見他一路走到自家的河碼頭直接下了河,河水都快要淹到他脖子了,我忽然驚醒,大吼一聲:“不要命了,快上來!”紅兵扭過頭,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望著我。我不管不顧衝下河,一把薅住他拽著拖上了岸。

紅兵癱坐在歪脖子樹下,雙手捂臉嗚嗚哭成一團。見到李寡婦爬河,勾起了他孤兒寡母艱難度日的一肚子心酸。見此情景,聯想到一家人下放在生產隊勞動,我心中的那份委屈浮上來,不禁也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你要是……你老孃怎麼辦?”

紅兵哭得更兇。

哭過了,心裡反而透亮了,腦子也清醒了。世態炎涼讓兩個少年稚嫩的心田過早起了繭。

“你教我識字吧。”一天,紅兵氣呼呼來找我。

“怎麼想起來的呢?”

“我去找會計借糧,會計要我打條子,我說不會寫字,被會計臭罵了一頓,說我年紀輕輕不識字,長大了會是個廢物。”

“他怎麼能這樣說你呢?好,我教你。我就怕你不能堅持。”

我跑到知青點,找到在村小學代課的知青,要來了一年級課本、田字格練習簿,又把我的半截鉛筆給了他,開始教“人口手,上下左中右”。

紅兵越學越來勁,我卻後悔一時逞能被拖累了。暑假本是我瘋玩的好時候,卻被紅兵當成了難得的學習機會,成天黏著我。我在樹蔭下的涼床上睡午覺,他抓著我的腳板底撓癢癢,非要我起來教他新字不可。為了討好我,紅兵偷偷鳧過莊臺河,到生產隊的瓜田裡偷西瓜給我吃,被看瓜的逮住,差點打爛了屁股——就為了讓我多教他幾個字。我們全家下放在生產隊,到了冬天都要上河工,任務分到戶,我們家總是拖後腿,肩膀皮磨破了,疼得我直掉眼淚。紅兵見了,總是默默來幫我,和我們一家成了生產隊裡最後收工的人。

紅兵的刻苦感染了我,我慢慢靜下心來教他。一截鉛筆頭、一個小本本,成了紅兵隨身攜帶的寶貝,不會的字詞句,見了一起勞動的知青就隨口問,漸漸地,知青點的哥哥姐姐們也成了他的老師。

冬天的雪落了,春天的花開了,一晃四年過去了。我上了高中,年滿十八歲的紅兵也迎來了人生中難得的好機遇——當兵。社員們同情孤兒寡母,也憐惜他懂事品行好,一致推薦他去。生產隊會計的兒子也想去,在推薦人選的社員大會上找理由說,這次徵兵不要文盲,張紅兵不識字,去不了。張紅兵“霍”地站起來,理直氣壯道:“我識字,還會寫字。”

“怎麼可能?”會計不屑。

“沒有什麼不可能!”知青們高喊。

會計一臉壞笑,隨手拿起桌上的一份報紙,指著說:“你把這篇新聞稿讀給大家聽吧。”心想,不出醜你都不認輸。

紅兵不慌不忙地從會計手裡接過報紙,“新華社12月20日電……”會場上嘈雜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聽見紅兵上下翻飛的嘴皮子裡吐出一串串音符。

“譁——”社員們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誰也沒有想到,紅兵能將一篇2000多字的文章不打咯噔順順暢暢地讀了下來。

填表格時,紅兵問我:“我這個文化水平怎麼填呢?”

“初小文化。”我心裡有底,填初小文化綽綽有餘。

沒有進過一天校門的紅兵靠頑強的釘子精神自學脫盲,實現了當兵的理想。

我攙著紅兵的半瞎媽媽到車站為他送行。蹬上車門的那一瞬,紅兵扭過頭來,向我們揮手致意,一顆紅星頭上戴,兩面紅旗掛兩邊,胸前的大紅花映著朝陽分外鮮豔,紅兵那張熱情洋溢的青春笑臉永遠定格在了我的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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