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發生的那一瞬,兩個仇人狹路相逢於樓梯間,並被鋪天蓋地落下的樓板壓在同一個小小空間裡,兩個人十年來從沒這麼近地待過,彼此聽得見對方的呼吸,甚至兩隻手緊緊壓在一起。
再沒有比這更倒黴的事情了!
這幾乎是兩人共同的反應。
壓在下方的老李長長地嘆了一聲。
緊接著,上面的老王也重重地呻吟了一聲。
這其實已是地震發生後的第三個小時,此前,他們都昏迷著,只記得地震發生前的那一瞬,兩人正在考慮如何在樓道上,以一種不太尷尬的方式避開對面那個讓自己生活不爽了多年的仇人。
說起兩人的仇怨,得回放到15年前兩人一起被分到這家局級單位的那一天。兩人年紀相近,學歷差不多,工作能力也不相上下,而且又分在同一科室,兩人之間天然的敵意,便是從進辦公室的第一天就種下的。在這個機會並不太多,大家都在望穿秋水排隊等待進步機會的機關裡,別人的任何爭取向上的舉動,都可能被視為一種敵意和挑戰,大到一個重要工作的承擔,小到給領導端茶點菸,概莫能外。
像搏擊臺上兩個旗鼓相當的拳擊手,他們互有勝負地出招反擊並不相上下地進步著,各有攻守,各有傷痛,也各有斬獲。十多年後,他們成為單位的中層幹部,並住進檔次差不多的幹部樓。但彼此心中的新傷舊恨,並沒有因時間的推移有稍稍的痊癒。隨著住得更近,小磨小擦更是無休無止,一些非常偶然甚至無心的舉動,就被無限放大成為敵意和衝突。
比如:住樓下的老李安了一臺空調,空調因質量問題,響聲吵得人心煩,老李本人也苦於久修不好,而想找消費者協會投訴。但當樓上的老王跳到門前,大呼小叫說他明知自己神經衰弱,還使用這種神經性殺傷武器時,他就不修了,每晚用棉花堵著自己的耳朵,想著樓上的老王如油鍋裡煎著的魚,心裡無限得意。
老王也不是省油的燈,明知老李怕狗,於是不顧老婆的反對,買了一隻鬥牛犬,暗地裡給狗起了老李的名字,餵它或打它時,把“李顯貴”三個字叫得山響,身心有無限的快意。
他倆為此類事,文打官司武打架,沒有少折騰過,他們被恨意折騰得覺得了無生趣,甚至都想過搬家或調到別的單位去,但都因為怕對方覺得自己示弱,而堅決耗下去。
老天爺彷彿就是要捉弄他們,將他們以如此的方式聚在了一起。
兩人已記不清上一次不帶敵意的招呼是什麼時候打的。但幾乎是同時,兩人不約而同地向對方打招呼:你,還好吧?撐得住不?
我,背有點痛,腳已經木了,左手不能動。
我,右手不能動,眼睛好像進了沙子,哦,下肢也沒感覺。
來,你用你的右手幫我把額頭上的灰抹掉,讓我的眼看看周圍環境。
好,你用你的手摸摸我身後的公文包,裡面有幾個巧克力,是我給女兒買的,取兩個出來,補充點體力,等待救援。
老李摸索著從老王的包裡摸出巧克力,用牙扯開,幾乎是嘴對嘴地喂到老王口中。這時,已是他們被埋的第六個小時,廢墟里一股滲人心骨的冷,而小小一片巧克力,讓他們身上有了少許的暖意。
老王說:這感覺真好。
老李說:我身子底下有個茶杯,裡面有水,來,我們合手把它擰開,喝一點,我聽見好像有人在扒磚了,堅持住,也許我們能挺過去。
兩人各自伸出自己僅能活動的一隻手把茶杯擰開,把充滿灰塵和沙土的茶,送到對方的口中。
這時,他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最舒服的味道。營救他們的醫生說,這幾片巧克力和水,是讓他們能夠成功撐到被救的關鍵。
三小時之後,他們分別被救出去,並送進了同一家醫院救治。幾天後要轉院去外省,他們不約而同地要求:把我們送到一起。
許多知情人和他們倖存的家屬,都很驚奇,但並不覺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