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驚無險,大龍侄呱呱墜地,接生婆沉著冷靜地對門外的俺娘說:“是個帶把的,放牛的,學生!”她一共用了三個形容詞。紅梅結子,竹又生孫,俺娘喜出望外。因為擔心“踩胎生”(醫學上叫腳先露)產程不順,因為激動高興,大冷的天,俺娘出了一身的汗。她用手捋一把臉上的汗,對身邊同樣緊張高興的俺大說:“得趕緊給親家報喜!”
放晚學,俺飢腸轆轆地回家,跑進廚房找吃的。俺娘欣喜地對俺說:“恭喜你,得了個侄兒。”俺也很高興,開始做長輩了。聽到嬰兒的哭聲,俺很想去看看大龍侄,可看到大嫂臥室門口繫有“奶線”。
按俺們黃檗山的規矩,生小孩後,臥室門把手上要拴一匝細線,叫“系奶線”,意為把小孩吃的奶水系住。有此標識,親戚鄰居不擅自入室看望母嬰,以免驚了奶水嬰兒沒奶吃。
俺娘破例帶俺進臥室看嬰兒,粉嘟嘟的一團。俺娘說:“看長得像不像二叔。”躺在被窩裡的大嫂虛弱地笑著說:“還真有點像。”給俺鬧了個大紅臉。大嫂吩咐娘給俺泡碗油條吃。俺嘴上說俺又不是客,喉嚨卻伸出了爪。紅糖水泡油條,是產婦的營養食品。俺娘給俺泡了一碗,真香!
回到廚房,俺娘俺大說起報喜的事。
實至名歸,這報喜的任務非新生兒的父親莫屬。可俺家老大還在西北當兵。他是為吃頓飽飯,能找個媳婦去當兵的。因為軍人身份這道光環,俺家老大勉強找到個媳婦。俺娘怕夜長夢多,趁老大服兵役其間,經部隊同意讓哥嫂完婚。
許多原則上的事可以變通。老大不在家,報喜的事只好另作安排。按規矩,產婦的小叔子、妯娌、小姑子可以替代,大伯哥、長輩、晚輩不可以的。
俺娘對俺說:“你去報喜,你大嫂也是這個主意。”這事尷尬,會被人笑話。俺說:“又不是俺得兒,俺不去。”俺娘說:“侄兒侄兒,侄和兒有啥區別。”“反正俺不想去。”大姐已出嫁,俺說,“讓二姐去。”俺娘說:“二姐是妮子。”俺黃檗山這旮旯重男輕女。俺說:“叫老三去。”俺娘說:“老三比你小,辦事不牢靠。老四老五更不中用。”俺說:“反正我不去。”俺大虎著臉說:“反了你啦,這是命令!”俺大當過民兵排長。既然是“組織”命令,俺只好服從,也讓俺體會到了,啥叫勉為其難。
第二天一早,俺娘叫俺換身乾淨衣裳,找來禮筐。顧名思義,禮筐是專門送禮用的,比那些裝生紅薯爛白菜的竹筐做工精細。俺娘往禮筐裡放了書本筆。要是生個女孩兒,放針線女紅。還放了包麻葉果子作見面禮,上面蓋張紅紙。“晴帶雨傘,飽帶衣糧”,俺娘找來把油紙傘。俺問:“吃的呢?”俺娘說:“十幾里路,吃個屁。”
俺用油紙傘柄挑住禮筐,扛在肩上,硬著頭皮去報喜,心裡牢騷:生個小孩兒,為啥要報喜!莫說那時通訊不發達,就是現在有手機,還要揹著禮筐去報喜,這是規矩禮儀。
去大嫂孃家十好幾裡山路。穿行在落木蕭蕭的樹林裡,路過幾個山灣,好幾個吃飽了沒事幹的閒人盯住禮筐有意無意地說:“秤砣雖小壓千斤,小小年紀就得兒!”還有好幾個在山上砍柴放牛的也忙裡偷閒地這樣說,搞得俺語無倫次,尷尬狼狽至極。俺乾脆脫下外褂把禮筐蓋住,穿著漏棉花的薄襖在寒風中行走,又有閒人好奇:“外褂不穿包的啥寶貝東西?”俺只好加快步伐。
峰迴路轉,走到快活嶺,俺已是氣喘吁吁熱汗淋漓。俺決定穿上外衣,休息一下。
低頭接媳婦,這個禮筐沒少給大嫂的孃家送東西。可現在木已成舟,還送個屁!俺寒風掃落葉,把一包麻葉果子全送進胃裡。新陳代謝,俺解了一次大手,包麻葉的草紙擦了屁屁。
說起來俺家和大嫂她孃家有點拐彎親。俺叫她大表舅,是俺姥的遠房侄子。不看打魚的看拎簍的,大嫂勉強進俺家窮門,也因為這門拐彎親。大嫂她孃家也是家大口闊,全靠表妗子忙進忙出的。表舅這個人說好聽些老實本分,說得不好聽是個半圈。新石器時代,用石磨加工糧食,就是現在有鋼鐵機械,俺黃檗山還用石磨磨豆腐。石磨用木頭做的磨單子推拉,推拉不當磨不轉圈。表妗子經常外出,半圈表舅要是搞不懂耽誤事。嬰兒出生第九天要“辦九天”大宴賓客,新生兒的姥家是主客,要來“送周米”。俺用筆在作業本上寫上字,放在禮筐醒目位置。
緊趕慢趕,趕到大嫂孃家,果然只有表舅一個人在家。表舅看著禮筐對俺說:“外甥你坐,俺去找你表妗子。”好半天,表妗子慌慌忙忙跑回來,掀開禮筐的紅紙,正應合了一句俗語:“像得了外孫樣高興”。表妗子是個人精,看見本子上有行字,喊當小學老師的鄰居來看。鄰居老師說:“你家外孫是神童,將出生就識文斷字。”那行字寫的是:“姥,俺是昨天冬月初十未時下午三點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