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鹹淳九年(1273)二月,苦守襄陽六年的呂文煥在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絕望中,不得不向元軍投降。半壁江山的南宋防線,從中間撕開一個大口子,京湖無險可恃,元軍隨時可能順流而下。
宋度宗在詔書中哀嘆:“襄陽六年之守,一旦而失,軍民離散,痛徹朕心。”次年,年僅三十五歲的宋度宗在憂懼中去世,把一個爛攤子甩給了他的親人——宋度宗四歲的兒子趙顯即位,是為宋恭帝,改元德佑。趙顯生母全皇后升級全太后,國政由太皇太后謝道清主持。
元軍佔領襄陽後,一路勢如破竹。南宋德佑二年(1276)正月十八,三路元軍在皋亭山會師。當臨安城裡的南宋君臣還在圍繞和、戰、降、逃而爭得唾沫橫飛時,事實上,幾乎所有人都明白:一個王朝已經到了油枯燈滅的最後時刻。
樹倒猢猻散,雖然帝國還在搖搖欲墜中沒有最後倒下,但平日裡那些高喊忠君愛國的肉食者們早就各謀出路。包括副相級別的高階官員,紛紛棄職逃走。
文天祥是不多的主戰派,但他可以調動的不過是一些幾乎沒經戰陣也沒經訓練的義軍。他向張世傑提議,不妨與元軍來一次魚死網破的決戰。但是,張世傑勸他不如回江西等待時機。至於東行入海,就像一百多年前金人南下時,宋高宗那樣浮舟海上,則為時已晚——元軍控制了杭州東邊的出海口。
這個焦頭爛額的夜晚,宮中燈火通明。當虛歲不過六齡,相當於今天幼兒園大班小朋友的小皇帝沉沉睡去,在謝太后主持下,走投無路的南宋君臣終於艱難地作出決定:投降。
三月二日,雨後初霽,春寒料峭,歷盡滄桑的臨安城迎來了它的新主人——伯顏以征服者的姿態入城。
當天,謝太后請求覲見,遭拒。這令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宋室更加惶恐。不過,懸在他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很快就掉了下來:次日,伯顏派人入宮宣讀忽必烈詔書,命令將小皇帝、謝太后和全太后——合稱三宮——迅速送往上都朝見。
靖康之變後,宋朝還有廣闊的南方可延國祚;而德佑之變後,殘山剩水的閩粵等地獨木難撐,已然無法與康王南渡時相提並論。
伯顏傳達了忽必烈的聖旨後,謝太后、全太后、趙顯以及福王趙與芮、昭儀王清惠等人必須即刻上路。與他們隨行的,還有大批官員、太學生和宮女。作為宮廷琴師的汪元量也在北上之列。
北行第一步是在三月中旬邁出的。
經江南運河北上,臨安兩百里外是吳江,估計需兩天行程。這一天泊船時,兩岸垂楊,群鴉亂噪。附近的漁人和村民,紛紛把做好的各種食物送到船上,“舟子魚羹分宰相,路人麥飯進官家”。
對押解的元軍來說,北出淮安,便進入了元朝疆域,他們終於鬆了一口氣,不用再擔心殘餘的宋軍突襲了。於是,在淮安水驛,元軍開了一次慶祝宴。席上,官兵縱酒取樂,歡唱一首名為《荷葉杯》的曲子,並令隨行的南宋宮女跳舞,又令汪元量這樣的文人作詩唱和。
在楊村,漫長但相對舒適的水路結束了。一行人舍舟登岸,陸路前往大都(今北京)。先行抵達大都的吳堅和家鉉翁等宋朝祈請使前來迎接。家鉉翁彙報說,祈請無效,未能打動元帝以保全社稷。宋室殘存的最後一點希望也化為烏有——儘管這一結果早在預料之中,但在場的人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忽必烈不在大都,他在草原深處的上都。大都小住二十來天后,四月十五日又踏上了前往上都之路。這一次,船隻換為驢馬,河流變作草原。
五月一日,在伯顏主持下,南宋君臣走進元朝太廟,向元朝列祖列宗行禮,以示臣服。次日,忽必烈正式召見三宮。
上都朝拜後,三宮又押回大都。此後,因南方局勢有變,再次遷往上都;不久,又回大都。謝太后在北方生活了七年,於1283年去世——那時,南方最後的抵抗運動也在四年前失敗。她的兩個相繼被臣子們擁立的孫輩,均在顛沛流離中夭亡。
命運離奇甚至荒誕的是趙顯。這個只在皇位上坐了一年多,且從沒真正行使過權力的小皇帝,他在天真爛漫的童年被扶上御座,忽然又被拉下來,忽然跟隨母親來到北國,忽然封為瀛國公——所有這一切,都是外力強加給他的,與他本人意志沒有半點關係。但是,他曾經是南宋皇帝,他身上流淌著趙氏血液,這與生俱來的烙印,指向了他此後的悲劇。
十八歲那年,忽必烈忽然下了一道聖旨,令趙顯“學佛法於土番”。土番即吐蕃,今西藏。按旨意,趙顯必須即日啟程。他唯有聽從聖旨,倉皇辭別帝都,辭別漸漸熟悉的北方生活。幾個月後,幾千裡外雪域高原上的薩迦寺多了一名憂鬱的青年僧人。
元朝至治三年(1323)四月——此時距臨安受降已過去快半個世紀了,忽必烈也死去三十年之久。元英宗突然下旨,將趙顯處死。趙顯被判處死刑的原因,是一首懷念故鄉的小詩。那一年,他五十三歲。
汪元量因善於鼓琴,經常被忽必烈召入宮中表演,甚至還被忽必烈派出去祭祀山嶽。如是,他的物質生活相對優渥,只是沒有重返江南的自由。
當文天祥就義,謝太后去世,小皇帝西行,全太后和王昭儀遁入空門,偌大的北方,已經沒有值得汪元量眷戀並居留的人了。他又一次向忽必烈懇求:哪怕是做道士,他也希望回到南方。這一次,忽必烈批准了。
於是,1288年,告別家山十三載後,汪元量又走進了千百迴夢見過的江南——落英繽紛的江南,細雨濛濛的江南,燕子斜飛的江南,蘆花遍地的江南,物是人非的江南,故國如夢往事如煙的江南……
在“行不得也哥哥”的鷓鴣聲中,即使汪元量的雙腳重又踏上江南大地,但是,那個曾經的江南再也回不來了。一個開放而重商的時代結束了。一種精緻又市井破碎了。來自草原帝國的霸氣與強悍,成為古老土地上旁逸斜出的短暫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