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帕一家被帶走的時候,整條巷子的居民都遠遠地目送他們。陳阿毛被姆媽死死地拉住,日本兵的刺刀在陽光下凜冽地閃著慘白的光。卡斯帕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裹,緊跟在父親的身後⋯⋯
1
1935年的上海碼頭有溼潤的海風撲打在臉上,輪船的汽笛聲讓7歲的卡斯帕心裡一陣害怕。他抓緊父親的舊大衣,把臉深深地埋進去,衣服裡面還帶著奧地利小鎮上特有的清甜味道。父親正了正卡斯帕的帽子,抱起他親了一下,告訴兒子這裡是他們一家即將居住的地方,“你會喜歡上海的”。父親牽起他的手,提著一隻舊皮箱,混雜在形形色色各種口音的人裡,踏上這個陌生的地方。
一連好幾個星期過去,卡斯帕始終提不起精神。曾經是歷史教授的父親在一箇中國富商家裡當英語教師,母親開了一家小小的麵包房,卡斯帕只好一個人玩兒,他不敢走出租住的閣樓,因為總有一群髒兮兮的中國孩子圍著他,編歌謠唱他:“小鬼佬,是啞巴,請了個和尚學唸經,嘀裡咕嚕聽不清。”卡斯帕每次都被那群大孩子推倒在地,可是他從來沒哭過,掙扎著爬起來仔細把身上的土拍掉,慢慢地走回家。但是在某個雨天,他們把幫母親寄信的卡斯帕又一次堵在巷口的時候,卡斯帕覺得不能再容忍了。
他們看中了卡斯帕身上那件紅色雨衣,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格外鮮豔美麗。卡斯帕一聲不吭死死地抓緊雨衣的一角,和另外一個男孩拔河一樣角力。卡斯帕湛藍色的眼睛噙著眼淚,強大的自尊不允許他哭出來,但是力氣越來越小,就在雨衣馬上就要滑脫的那一刻,有一個10歲的中國男孩猛地從後面幫他一拽,雨衣完好地回到卡斯帕的手裡。卡斯帕趕緊抱在懷裡,感激地望著那個男孩。那群孩子中有人高叫,是阿毛,陳家阿毛,快跑! 一群人頓時逃得無影無蹤。那個叫阿毛的男孩裝作追趕的樣子把他們轟出弄堂,然後回來告訴卡斯帕:以後他們再欺負你,你就在巷子裡喊我,這幫小赤佬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卡斯帕終於開始覺得上海不是那麼令人討厭了,他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名字叫做陳阿毛。
2
唐山路690弄的居民發現陳家那個最淘氣的阿毛身邊多了一個小朋友,還是個外國小男生。一個講上海話,一個說外國話,兩個人經常在一起嘰嘰咕咕地說些什麼,然後哈哈大笑。半年之後,卡斯帕大致能聽懂簡單的上海話,也會笑眯眯地對那些常來照顧他家麵包生意的鄰居們說:阿姨,儂好。
陳阿毛覺得這個小毛頭的一切都透露著新奇,問他為什麼別的孩子欺負他時不反抗。卡斯帕說,爸爸教導過他,一個人永遠要保持良好的風度。陳阿毛聽不太懂,他揮揮拳頭:只要有人敢惹我,我就狠狠地揍他。卡斯帕搖搖頭:不可以,如果你沒有修養,你會被人瞧不起的。陳阿毛才不信,他說,這是上海,只有窮人才會被看不起。卡斯帕還是搖頭:我們在奧地利的時候,有大花園,但是德國人把我們猶太人趕出自己的家,沒收了媽媽的鑽石項鍊,他們有了很多錢,可是他們⋯⋯卡斯帕使勁蒐羅自己有限的漢語詞彙,他眨眨湖水般的大眼睛,說:他們,沒有高貴的心。
陳阿毛的心裡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他說不上來,但是他第一次為自己往日的行徑感到羞恥,從雜貨店順手牽羊偷糖吃,戲弄算命的瞎子,這些弄堂野孩子的本事本來想教給卡斯帕,好一起去胡鬧,可是不知怎的,他因為這些念頭而臉上發熱。
卡斯帕從教會學校回來,常帶著一本本書去找阿毛,有時候是《聖經》,有時候是希伯來歷史。陳阿毛賣報回來也會去找卡斯帕玩兒,夜晚昏暗的燈光下,卡斯帕的父親哼唱這歡快的旋律,擁著卡斯帕的母親翩翩起舞。陳阿毛豔羨地看著這對異鄉漂泊卻恩愛不減的夫妻,他的父親很少有不醉醺醺的時候,而且一喝醉,就要拿自己的老婆孩子出氣。他打心眼裡喜歡這家人,樂觀又溫暖。
3
卡斯帕好幾天沒見到陳阿毛了,想去找他,又趕上學校考試,一直沒有時間。
卡斯帕的父親也說最近沒有看到他的新朋友在街上賣報紙,卡斯帕坐不住,一定要去他家看看。卡斯帕的母親包了好大一塊新鮮的麵包,讓他帶給朋友。
陳阿毛的妹妹給卡斯帕開門,說哥哥病了,姆媽一直哭,說哥哥會死的。爬上窄仄的樓梯,卡斯帕看見躺在床上的陳阿毛蓋著一床破舊的薄被,蜷縮著努力睜開眼對他笑。卡斯帕走過去握著他的手,阿毛的手燙得嚇人。卡斯帕把麵包開啟讓他吃,平時饞貓一樣的阿毛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讓妹妹謝過後拿走分給弟妹們吃。
陳阿毛的臉色灰青,卡斯帕驀地想起全家被關在集中營時,姐姐也曾有過這樣被死神籠罩的臉色,姐姐沒有逃過一劫,臨死之前把最心愛的紅雨衣交給卡斯帕,然後就被德國兵拖走說是去治療,可是再也沒有回來過。9歲的卡斯帕哭了,他不想失去最要好的朋友,他還想和陳阿毛一起去逛城隍廟,他答應過農曆年的時候帶他放小鞭炮。可是這一切眼看就要落空,卡斯帕絕望地哭著走回了家。
卡斯帕告訴父親阿毛家發生的一切,父親沉默了。他們在上海舉目無親,生活也僅僅能夠保證不餓肚子,哪裡有能力來幫助比自己更苦的人呢?卡斯帕的母親脫下戴在手上的戒指,這是她曾經顯赫的家庭最後的證明,她微笑著把它放在丈夫的手裡,她說,如果這枚戒指能換回一個生命,那麼它就發揮了最大的價值。卡斯帕的父親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抹去兒子的眼淚,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陳家姆媽半夜被敲門聲驚起,門外面站著的是弄堂裡那個和藹的外國男人,他身後還有提著醫藥箱的醫生。阿毛的姆媽趕緊請他們進來,醫生看了看阿毛的病情,阿毛的身上已經出現青色的斑塊,醫生說再拖到早上孩子就沒希望了。阿毛姆媽感激地看著卡斯帕的父親,不知道該怎樣謝他,又擔心付不起醫藥費和出診費,卡斯帕的父親善意地眨眨眼,告訴這個焦急的母親,一切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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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帕始終都沒有告訴阿毛髮生了什麼,甚至就在阿毛姆媽領著阿毛來給父親磕頭謝恩的時候,卡斯帕都把這個秘密藏在心裡。陳阿毛執意要和卡斯帕當結拜兄弟,但是卡斯帕太小,怎麼解釋也解釋不清,阿毛只好作罷,但是心裡早就把卡斯帕當成了親弟弟。
1943年,上海的局勢越來越緊,卡斯帕父親被解僱了,母親的麵包店也因為經濟不景氣生意蕭條。更可怕的是有風聲傳來,日本人要在上海建立隔離區,把猶太人趕到那裡,不能隨意在外面居住。父親的身形一天天消瘦,當年卡斯帕祖父的至交冒死賄賂德軍高官,他們一家三口才得以喬裝從集中營脫身輾轉來到上海,如果這次被關進去,可能真的沒有希望出來了。家裡永遠是靜悄悄的,只有傍晚陳阿毛給卡斯帕的父親帶來當天的報紙時,卡斯帕才能和阿毛說幾句話。
卡斯帕一家被帶走的時候,整條巷子的居民都遠遠地目送他們。陳阿毛被姆媽死死地拉住,日本兵的刺刀在陽光下凜冽地閃著慘白的光。卡斯帕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裹,緊跟在父親的身後,父親臉上有一道傷痕,平日齊整的頭髮也散亂了,腳步有些踉蹌,卡斯帕的母親扶著丈夫,優雅地微笑著和往日的鄰居們揮手告別。
比隔離區更可怕的是饑饉,上海不再是“東方的巴黎”,整個城市的胃發出空洞的轟鳴。陳阿毛想念卡斯帕,他不知道他的小兄弟能不能吃飽,會不會受人欺負。
陳阿毛在電車上當售票員,第一個月的薪水交給姆媽的時候,他囁嚅著說想拿出一點錢去看看卡斯帕一家。陳家姆媽猶豫了一下,把一半的錢塞回給他,說:多帶點錢,他們在“那裡”日子不比咱們容易。
5
陳阿毛跑遍了兆豐路才在一個角落找到生煎饅頭的攤子,他把身上的錢全掏出來熱乎乎地捧著一懷抱的生煎饅頭跑回去。卡斯帕還在踮著腳張望。附近有日本兵,陳阿毛靈機一動把身上的單衣脫下來包好遞給他,卡斯帕聞到了麵粉和肉的香味,這種異國食物給他帶來莫大的快樂,他說要趕緊帶走給父母吃。陳阿毛看見卡斯帕的金頭髮在陽光下閃耀,他揮手和自己的外國兄弟告別。等他再去找他的時候,卡斯帕一家沒了訊息。陳阿毛作了最壞的打算,可是他不敢想,他始終覺得,那麼好的一家人,應該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1945年冬天,陳阿毛在電車上認出當年那位曾幫他治病的醫生。醫生詢問他,他的那位外國朋友一家是否還在上海,他們抵押在他那的戒指他一直想還給他們。阿毛第一次聽到這個被隱藏許久的故事,心底最柔軟的角落被混雜著感激與思念的情緒浸泡,化成眼眶裡突然瀰漫上來的霧氣,陳阿毛多想親口對卡斯帕一家道謝。
2005年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週年,上海的報紙在大力報道當年在上海避難的猶太人重新回到這個當年生活過的地方。80歲高齡的陳阿毛老先生看到報紙上一位曾在上海出生長大的猶太女士說:上海救了我們,這裡是我們的故鄉。夕陽的餘暉中,陳阿毛翻出記憶的碎片,又想起那個叫卡斯帕的猶太小男孩,和他在陽光下閃耀的金髮。這一年冬天,在家人的陪同下,陳阿毛老先生如願踏上了去往奧地利的旅程。他去了卡斯帕提起過的美泉宮,看到了藍色的月亮湖。在維也納克思頓大街,一位少女在拉小提琴賣藝,她的琴絃流淌出的旋律讓白髮蒼蒼的陳阿毛腦海裡回想起卡斯帕家裡曾經反覆播放的唱片。陳阿毛站了許久,孫子告訴爺爺,這首曲子的名字叫《美麗的磨坊少女》。陳阿毛滿含熱淚,那個金髮藍眼的猶太少年,彷彿再一次站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