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鏡子裡的兔女傭。她就站在我的身後,低著頭不敢看我,一把寬齒的木梳被她使勁兒握在手上。
“為什麼又紮成了麻花辮?”我板著臉問。
兔女傭抬起頭望了我一眼,卻沒為自己辯解什麼,只是頭低得更深了。
我沒有再去把頭髮打散,因為我知道,無論再讓她試多少次,她只會用一根簡單的橡皮筋綁在髮尾,編出這種醜醜的麻花辮,而那滿滿一盒子漂亮的髮卡和絲帶是派不上用場的。
我把麻花辮甩到一邊,它就土裡土氣地垂在我的肩膀上。
兔女傭在我身後一動不動地待了一陣子,見我沒有重新梳頭髮的打算,便安靜地把香木的梳妝盒子抱回到桌子上,又把掉在地上的髮絲收拾乾淨。
那天清晨,我穿著白色的睡裙,光著腳丫跑過門廊,跑進花園裡的玻璃花房。那些小巧的玫瑰花苞就快要開了,我總是一睜開眼睛就跑來看望它們,拿大大的噴壺給它們澆水。
在花房的小蓄水池邊往噴壺裡裝水時,我無意中抬頭,發現花園白色的籬笆外站著一隻兔子,正愣愣地望著我,不像匆匆路過,倒像是已經站了好一陣子了。
我沒去管她,開始為玫瑰花苞澆起水來。
陽光不多不少,踩著花瓣上的水珠向我靠近,雖然踮起腳尖小心地走,還是留下了一路亮晶晶的腳印,像是在玫瑰花苞上撤了一大把細碎的寶石。
花房的玻璃被輕輕叩了兩下,我轉過頭,發現是剛才站在籬笆外的兔子。她穿過敞開的低矮木門,拘謹地站在花房外,見我看她,趕緊點了一下頭,規規矩矩地道了一聲“早安”。
我放下噴壺,開啟花房的門出去,這才向兔子問安。
兔子把手上一張方方正正的紙片遞過來,上面有一行字,記著一個地址:麥田街17號,白色的房子。
“請問,您要請人嗎?”兔子轉身看了一眼我的門牌,那上面的地址和她紙片上寫的一模一樣。她這才更有把握地說:“我一定會做一個很好的女傭。”
“女傭?”我搖搖頭解釋著,“我想你可能搞錯了。我是要請人不假,可我要請的是一個花匠。真的很抱歉,我想,我不需要女傭。”
我轉身向門廊走去,坐在臺階上穿鞋子,那是一雙輕便的軟底藍布鞋。
“您不知道,我會做許多家務活兒,清掃、洗衣、煮飯都沒問題。”兔子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後一路小跑著跟我來到門廊,接著說,“我……我還會……還會幫您扎辮子啊!”她把兩隻手不停地搓來搓去,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我順了一把垂在胸前的長髮,髮絲裡還殘留著洗髮水的香氣。因為不會扎辮子,平日裡,我只能把長到腰間的頭髮鬆鬆散散地披著,覺得麻煩得很。
“好吧。”我對兔子說,“你就留下來做我的小女傭吧。”
“嗯,我一定好好做,一定!”兔子歡喜地連連答應。
圍了一條亞麻的花邊圍裙,把帶子在身後打了個精巧的蝴蝶結,兔女傭便很像那麼回事兒了。
就像她自己說的,兔女傭果真勤快又能幹,我家的裡裡外外都被她收拾得乾乾淨淨。偶爾,她會陪我去花房為玫瑰花苞澆水,或是坐在花園裡聽我講故事。她還給花園的籬笆重新上了漆,把它們刷得清潔又白淨。有時,她乾脆把我的鞋子們趕到門廊的臺階上,讓它們成群結隊地曬太陽。
只是,我叫她扎辮子時,她卻只會綁出醜醜的麻花辮,雖說編得很精細,可總也不能讓我喜歡。
街口有一家小小的圖書館,平日裡,我總喜歡散步去那裡借些書來看。可今天我紮了麻花辮,自己覺得不夠好看,所以,短短的一段路,我飛快地跑了去。
“你今天的樣子和以前不一樣噢。”管理員把手上的筆舉起來,指了指我的頭髮。
我生怕別人注意到自己的麻花辮子,他卻對著我笑起來。我窘得臉發燙,支吾著應了一聲,低著頭走進去,胡亂選了一本書,便逃跑似的衝出圖書館。
抱著書站在大街上,我總感覺每個人都在看我,或許他們也認為我現在的樣子糟透了。是的,空氣那麼透明,什麼東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把手緊握起來,悶悶地生氣。
忽然,我聽到一個聲音:
“這全怪那個笨笨的免女傭,辮子扎得這麼難看。”
我抬頭找那個操著我的聲音跟我說話的人。我往四周掃了一圈,卻不見人影兒。
“我在這兒呢!”
我循著聲音仰起臉,發現就在我身旁,一棵粗大的樹伸出的枝丫上坐著一個女孩子。她一邊說話,一邊從上面麻利地跳了下來。
“怎麼又是你?”我不高興地盯著她。
女孩子和我一樣,穿了件卡其色的連衣裙和剛剛洗刷過的白色鞋子。她甚至紮了和我一樣的長長的麻花辮,就連閃動的睫毛和噘起的嘴,都和我一模一樣。只是,她比我多了兩隻小小的角,藏在頭頂的髮絲裡,隱隱凸起著,如果不仔細看,真的很難發現。
“為什麼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你總會出現呢?”我不解地問。
“因為我是另一個你啊,一個壞壞的你。”女孩子一臉邪氣又美麗的笑容,衝我擠了一下眼睛。
我把書抱在胸前,急急地往前走,試圖把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子甩掉。
不知誰家門口立著一隻漂亮的信箱,大概是主人不在家,裡面的信多得掉了出來。我跑過去,把地上那些貼了花花綠綠郵票的信撿起來,一封一封地塞進信箱裡。
女孩子滿臉疑問地看著我,彷彿我在做一件多餘的事。她拉拉我的胳膊,可我沒有回頭看她,把信放好後,我又繼續往前走。
這次我走得慢了些,就像平日裡的散步。在乾淨的街道上散步,總能讓人心情愉快起來。
“唉!這根辮子真的好醜啊,你不覺得嗎?”
“我看,兔女傭是存心讓你走在大街上丟臉吧?”
“兔女傭連辮子都扎不好,她實在是不能勝任這份工作。”
女孩子跟在我身後,踩著窄窄的道牙兒,偶爾搖晃一下身子,卻不會從上面掉下來。她一路走,一路抱怨著。
我假裝什麼都沒聽見,只管專心走路。可實際上,她說的每個字都穩穩地落入我的耳朵。開始並不覺得有什麼,待她說得多了,我心裡也起了疙瘩。
“扎這種麻花辮出門,你簡直就像個傻瓜。”
女孩子的話越說越難聽,甚至讓我惱怒起來,可等我轉過身,卻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掉了。
兔女傭在花園裡擺了桌子,又鋪了方格子的桌布。
我剛一推開木門,就聞到一股水果沙拉的清香。
桌子上大大的玻璃碗裡,裝滿了各種水果切成的小塊,上面還塗了一層潔白的沙拉醬。兔女傭坐在桌邊,正用一隻長柄的勺子把它們攪拌均勻。
“我做了水果沙拉耶,你會喜歡吧?”她滿意地捧起玻璃碗讓我看。
我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剛才那女孩子的話還在我心裡作祟。
“我不要水果沙拉,我只要每天扎漂亮的髮辮!”我衝兔女傭大聲說,然後飛奔著跑上樓去。
再下樓時,廚房的鍋子裡煲了湯,鍋子蓋著,湯還是溫的。我的鞋子整整齊齊地排在門廊的臺階上,很聽話的樣子。花園裡,紅色方磚的地面水汪汪的,像是才沖洗過。玻璃花房裡的玫瑰花苞剛剛被澆了水,有幾枝已經盛開了,香香的。
只是,兔女傭已經離開了。